星期天,赫连锋的就职典礼,在市政厅广场举行。
礼炮轰隆隆鸣了二十响,声势浩大。
各城督军有的携家眷亲自前往,不方便的亦派遣心腹,携带厚礼恭贺。
无论南北哪方军系,皆是给足赫连锋面子。
绿茵青青的草坪,和平鸽扑棱翅膀飞远,中外记者,手持照相机,不住咔嚓咔嚓地闪。
敏嫣穿着奶白蕾丝的鱼尾长裙,曲线玲珑,一字肩的设计,衬出她纤纤雪粉的脖颈,长长乌发,垂放脑后,面颊悬着恬淡得体的笑。
赫连锋喜欢她长发飘飘,她便让理发师将她的短发接长。在与赫连锋意见相左时,她已然学会保护自己,不再贸然然与他起冲突。
台上的赫连锋,一袭深塔灰戎服,肩胛挎条精神带,英姿挺拔,气宇轩昂,红底全金的叁角领章,象征他在永军说一不二的地位。
他冷峻的脸庞,闪动沉毅果敢之色,黑瞳凛凛,犹如剑刃。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眸,只有在望向敏嫣时,才会不自觉软成一汪春泉,变成弯弯的月牙。
敏嫣可以感受到,四周女人对她投来的目光,羡慕,嫉妒甚至还有愤恨。
赫连锋在成为总司令后,便在数家中外报纸同时刊登,他与敏嫣正式恢复夫妻关系。
飞黄腾达却仍不忘糟糠之妻,也算值得旁人艳羡了吧。
音乐喷水池旁,安娜失落魂魄,身上的小礼裙歪歪斜斜,这是她临时从高档成衣店借来的。
店员拜高踩低,见她现在没有赫连大少傍身,电影也接不了几部,便拿了件压箱底的陈货给她,还再叁嘱咐不许弄脏,否则照价赔偿。
她凝视敏嫣身上剪裁得体,大方优雅的长裙,眼珠子都快滴出血来。这个女人美得简直像是仙女,被太太小姐们众星捧月地围着。人人都在对这位司令夫人,献殷勤,拉关系。
旁边还围拢着一堆插不进去,暗自焦虑的马屁精。
安娜垂下头颅,陷入酸涩的忧伤,喷水池的水花喷溅到她玉白的手背,一阵钻心的凉。
“安娜呀。”
几个与安娜素日不和的女明星,浓妆艳抹,手捧酒杯,踩过绿草,笑眯眯走到她面前。
“真可惜,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本以为我们姐妹一场,还能跟着你沾沾光,分一口鸭子汤喝呢。”
她们毫不掩饰地讽刺安娜,心里嘴里皆在嘲笑她。
前段时间,安娜和赫连大少出双入对,简直羡煞死这班女明星。后来赫连锋更是登报与夫人脱离关系,弄得她们真以为安娜即将登堂入室。
没想到,峰回路转,安娜不仅没捞到司令夫人的位置。近日更听说,无论她如何死缠烂打,大少却连见她一面都不愿意。
这就是心气太高的下场,这几个女明星当然要赶来痛打落水狗。毕竟当众嘲讽安娜,也算是对大少夫人的示好。
女星们又讥讽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唯剩安娜站在那里,面颊子灰扑扑,眸光水汽氤氲,独自生着闷气。
她抬抬手背,擦拭眼尾滚落的泪珠,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想着还是早点回家,不在这里做小丑了。
安娜转过身,却意外发现,尊贵的司令夫人正凝视她。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安娜不悦地问。
她之前和赫连锋在她面前激吻,故意气她。现今她又是风风光光的大少夫人,自然不会轻饶她。
敏嫣招手唤过服务生。
她从黑漆托盘,端起一杯法国香槟,递给安娜,温和道,“为什么要看你笑话呢?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是可以相互帮助,彼此成就的。”
“我说我想当司令夫人,你肯帮我吗?”安娜晃着那杯香槟,毫不客气地说。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将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更何况她的男人,是这般英俊帅气,手握重权,令人疯狂。
敏嫣含笑,嗓音像泉水一般软绵,却异常坚定,“如若你愿意帮我,我自会投桃报李,真心相助你。”
安娜柳眉微蹙,美眸睁圆,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
“白露到,竹竿摇,满地金,扁担挑……”
白露时分,在满大街的歌谣声中,汪琬诞下了赫连家的长孙。
赫连锋抱着小侄子,见他粉雕玉琢,虎头虎脑,黑漆漆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当真可爱极了。
出于喜欢,赫连锋甚至亲自给他起名,赫连澈。
他希冀小侄子能有纯澈的心灵,清明的头脑,做任何事皆能问心无愧。
在汪琬安胎坐月子期间,敏嫣常常来旧宅照看她。
敏嫣心知,汪琬与赫连铳感情甚好,她担心汪琬会想不开。
令她担忧的,除了汪琬,还有棠枝。
赫连锋将她与贴身丫鬟关闭起来,限制她的自由。敏嫣已经书信一份,悄悄派人送给棠枝娘家,望他们能来营救棠枝。
因此,虽然敏嫣一直想寻机会逃跑,但碍于两个弟妹,计划只得再度搁浅。
不过她知道自己总是要走的,毕竟她在赫连锋身旁每呆一秒,皆是烈狱般的煎熬。他对她霸道的爱,只让她觉得沉重窒息。
敏嫣为了取得赫连锋信任,也为了让弟妹日子好过一些。
她不得不百般迎合赫连锋,渐渐地,赫连锋真觉得她很爱他,常常默默望着她淡笑。
敏嫣看着赫连锋心满意足的神色,她会蓦然恍惚,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秋风微瑟,红叶低窗,满园桂花清香。
汪琬月子期间,不便洗头。
敏嫣便让她坐在暖洋洋的窗牖下,自己低眸,认真地替她篦发。
篦梳在汪琬乌黑顺畅的发丝上,呲呲划过。摇篮里,小澈儿正做着甜津津的美梦,涎水顺着粉嘟嘟的小嘴乱流。
敏嫣怕汪琬觉得无聊,便将话匣子打开给她听。
恰巧电台正播放教授英语的节目,话匣子里洋人说着蹩脚的中文。妯娌俩人,便一面听一面嗬嗬轻笑。
敏嫣见汪琬虽不如从前活泼,但到底神色安稳,只当她是挺过这一劫,心里悄悄松口气。
“大嫂,我馋你做的翡翠蛋羹了。”汪琬忽地开口。
她记得,初进府,自己胃口不好,大嫂就做了这道蛋羹。
一边是嫩黄的鸡蛋,一边是碧绿的荠菜。
赫连铳喜欢吃荠菜,她便将绿绿的荠菜留给他吃,自己则挖黄黄的鸡蛋。
他笑她,夫妻俩吃碗蛋羹,居然这般生分,便执意将壁垒分明的蛋羹混在一起。
她喂他一口,他喂她一口……
“好,我这就给你去做。”敏嫣放下篦梳,笑盈盈起身,踩过门槛时,鬼使神差,回眸望了眼汪琬。
只见她穿着淡青的家常衣衫,安安稳稳坐在椅上,像是一朵正待散去的流云。
“你等我。”敏嫣说。
她露出碎玉般的糯齿,朝敏嫣融融地笑,“大嫂,我等你。”
秋季的阳光很淡,淡到若有似无。
敏嫣离去,汪琬轻轻走到廊下,欣赏逐渐西沉的红日。
她想起与赫连铳初见时,乃是细雨迷蒙的黄昏。穿墨绿戎装的英挺男子,从她面前走过。
当时的她,脸庞烧红,犹如晚霞,连握口琴的手,都在紧张轻颤。
只这一眼,他便悄无声息,闯入她的生命。
*
敏嫣捧着那碗热腾腾的翡翠蛋羹往回走。
经过庭院时,木槿花开得正盛,粉紫淡黄,簇簇生艳。夕阳斜照,朝开暮落的木槿,便渐渐凋谢合拢,无声坠落枝头。
敏嫣叹息,抬步继续走,遥遥地,传来悠悠口琴声,她辨出是《何日君再来》的曲子。
她对这首曲子并不陌生,从前在府里,赫连铳拉梵阿玲,汪琬或是西洋吉他,或是口琴相和。他们经常演奏的便是这支轻柔婉转的曲子。
那时,她歆羡他们的郎情妾意,总是坐在房间,静静聆听。
可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原来独奏的曲调,竟是这般凄凉。
她尤陷沉思,却猝然听到极响的枪声,连带小澈儿的呜呜哭泣,回荡整个赫连府。
敏嫣手里滚烫的翡翠蛋羹,摔得满地皆是。
她攥起裙摆奔跑,风将她的泪水衣袂,纷纷扬扬地吹散。
待她赶回房时,只见到身处血泊的汪琬。
敏嫣冲到她身旁,右手紧紧按住她胸口的枪眼,但热血仍旧不断朝外迸涌,红殷粘稠,残阳般的绚烂。
汪琬气息奄奄,费力地说,“大嫂……我真的……真的……好想他……对……对不起……”
说完,她慢慢地,慢慢地闭起清澈的水眸,宛如庭院凋谢的木槿花。只是木槿花明早依旧盛开,而汪琬却永远不会了。
哭声哽咽在敏嫣的喉咙,她俯下身,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搂进怀中。
窗外,最后缕余晖,跌落天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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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萧·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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