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早该发现的,回想这几年时光,胤禔有些恍然,他竟然全然没有怀疑过,或者说他心里下意识地在抗拒这一种可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胤礽见他突然就发起了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就先回去吧。”
“哦……”
胤禔无意多留,草草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胤礽皱了皱眉,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
☆、心愿
慈宁宫。
胤礽跪在床榻前,轻握着床上睡得很不安稳之人的手,慢慢给她揉按着,他的眼眶有些微红,细看之下会发现眼角还泛着泪光。
进入二十六年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便一直是如此没有起色,多半时候是缠绵病榻,偶尔能睁开眼人却不甚清醒,总是说着胡话,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能说个几遍,说过了没多久便又忘了,身体则更是虚弱,只能喝点流质的汤水,太医开的药几乎是刚入嘴又吐了出来,人看着便是一日复一日的虚弱下去。
康熙心急如焚,一众太医几乎是日日都守在慈宁宫,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太皇太后,不过就是在熬日子了。
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而已。
这两个月,先是淑惠长公主与苏麻喇姑日日夜夜守着太皇太后,过分的担忧心焦加上年岁也确实大了,俩人很快便熬不住,先后病倒,康熙也不肯让她们再这样熬着,责令她们必须回去休息,之后胤礽主动请愿搬来了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在她身边,亲力亲为地伺候照顾。
对太皇太后所做的一切,胤礽皆是发自真心,太皇太后是他的乌库玛嬷,曾祖母,是他活了两辈子,唯一一个不问缘由自始至终都疼宠着他对他好的人,他是真心实意的,将之当做自己的至亲之人。
曾经他还不明白这一份难得的亲情的可贵,现在想来,这却是他仅有的。
迷迷糊糊间,床上睡着的人又开始说胡话,眼睛却并没有睁开,胤礽凑上去细听,她说的是蒙语,似是梦见了她曾经在草原的岁月,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却听得出其中的喜悦。
胤礽叹了叹气,他的乌库玛嬷这一生也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却到底,心底还有一直念着想着的东西,那是支撑着她这一生的信仰,不像他,活了两辈子,唯一的信念便是追逐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除此之外,细想起来,他连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
在胤礽怔愣间,太皇太后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缓缓转向了他,顿了一下,微抬起了手,胤礽连忙回握住她的手,关切道:“乌库玛嬷,您醒了,您还好吧?我去给您叫太医进来。”
“别,”太皇太后微摇了摇头,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我没事了,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别叫那些太医进来,我看着他们烦。”
胤礽乖巧地点了头,在太皇太后的示意下,扶着她半坐了起来,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让她靠着,太皇太后拉着胤礽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感叹着,许久,才慢慢说道:“就这么一眨眼的,保成也长大了。”
胤礽轻抿起唇,太皇太后抚了抚他的手背,又道:“本来还想看着你们这些小辈娶媳妇再给我生玄孙的,可惜我怕是没那个福气等不到了。”
“不会的,”胤礽宽慰她:“乌库玛嬷好生歇息,慢慢调养身体,能好起来的。”
“你啊,也不用说这些漂亮话来安慰我,我自个的身体自个清楚,能活到这个岁数,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也该知足了。”
“乌库玛嬷……”胤礽突然就觉得,鼻子有些酸。
“保成啊,乌库玛嬷与你说句心里话,当初你汗阿玛立你做太子也有我的意思在里头,这些年,我看着你从那么一点点大的娃娃长成现在这样谦逊有礼进退得当的少年,乌库玛嬷心里很安慰,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没有娘,能这么懂事当真是不容易,乌库玛嬷心疼你啊。”
胤礽垂下了眼:“有乌库玛嬷和汗阿玛的教导,胤礽不敢放肆。”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汗阿玛也是明君,大清在你们手里会越来越好的,乌库玛嬷就算走也走得安心了,日后你要好好帮衬着你汗阿玛,要跟你的那些哥哥弟弟们好生相处着,知道吗?”
胤礽慢慢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被子,避重就轻地说着:“乌库玛嬷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的话,他愧不敢当,曾经他连本该属于他的皇位都没有保住,何谈让大清越来越好,而这一次,他要做的事情,注定还是会让他乌库玛嬷失望。
但是他别无选择。
太皇太后又叹着气笑了笑,对胤礽眼里流露出的执拗有些无可奈何。
沉默了一阵,胤礽缓缓问道:“乌库玛嬷,您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太皇太后一怔,想了片刻,道:“我的心永远都在那片大草原上,要说心愿,若是能在那里长眠,我这一生便再无憾事了。”
“乌库玛嬷是想回草原上去吗?”
太皇太后不答,只是苦笑了笑,眼里闪动着的迷恋之色却是印证了胤礽的话,胤礽心下轻叹,他汗阿玛怕是不会同意吧。
“乌库玛嬷,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您会如此喜欢那片草原?”
“那里……是我的家啊,”太皇太后陷入回忆之中,缓缓说道:“草原的天永远都是那么蓝,草也那么绿,大家在一起总是欢笑着的,在草原上可以随心所欲地唱歌舞蹈,就连跑马也像要飞起来了一样。”
太皇太后已然老迈到浑浊的双目此刻却闪烁着动人的华光,曾经的记忆把她带了回去,那里有她最美好的年华,最无忧的岁月,是她出生长大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这宫里呢?”
太皇太后又是一怔,半响过后轻拍了拍胤礽的手,叹道:“以后……你便会明白的。”
即使坐拥天下,这皇城也永远不过是将人禁锢于此的一座牢笼罢了,那些肆意和无拘无束的岁月是再也回不去了,越是高处便越是不胜寒,最终她面前这个她最为疼爱的曾孙也会用无数的面具把自己的本性隐藏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虽然心疼他却也知道这是他唯一自保的方式,这是她帮不了他的,她连自己都帮不了。
胤礽轻点了点头,道:“乌库玛嬷,您今个儿说了很多话了,先歇歇吧?”
“好,好。”太皇太后的脸上也确实露出了疲态,只是说了一会儿话便觉得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帘子被人撩了起来,赫舍里氏端了个盆缓步走进来,在床榻前跪了下去,小声道:“太皇太后,让奴才给您擦擦身子吧?”
胤礽扶着太皇太后躺了下去,对赫舍里氏道:“劳烦姨娘了。”之后便出了门去回避。
半个时辰后,赫舍里氏出来时,胤礽正靠在殿外走廊的栏杆边看着院子里的雪景发着呆。
赫舍里氏犹豫一阵走了上前去,胤礽回过神,转头冲她笑了笑:“乌库玛嬷睡着了吗?”
“已经睡了。”
胤礽点头:“这些日子多亏了姨娘在伺候乌库玛嬷,着实是辛苦了。”
因为身体失禁几乎是丑态毕露,太皇太后并不愿意让下头的那些奴才近身伺候,赫舍里氏是除了淑惠长公主和苏麻喇姑外唯一一个被她认可的人,所以身为贵人的赫舍里氏却是在慈宁宫里做起这些粗使下人做的活,不过她倒也是尽心尽责,不仅是胤礽,康熙自然也看在眼里。
“能伺候太皇太后是我的福分,太子爷,您方才是不是与太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
“是啊……”
赫舍里氏一阵唏嘘,捏着帕子抹了抹微红的眼睛,叹道:“看太皇太后这样,我心里也着实是不好受……”
他们都知道,太皇太后怕是拖不过这个冬了,而她今日反常的能很清晰地与胤礽说这么多话,其实怕也不过是所谓回光返照而已。
俩人同时沉默了下去,赫舍里氏又回了房里去伺候太皇太后,而胤礽抬头看了看天边这冬日里显得分外惨淡的太阳,眼睛又一次被刺痛了。
“太子爷。”
不期然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胤礽偏过头,来的是胤禔。
平复住心绪,胤礽勉强挤出个笑脸:“大哥可是来探望乌库玛嬷的?不过现下乌库玛嬷睡下了,你怕是白跑一趟了。”
“无妨,我在这等等便是,等一会儿乌库玛嬷醒了再进去请安。”
胤禔走上前来,胤礽站得位置是在偏僻的角落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他便大着胆子转到了胤礽的正前方,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抚上了他的脸:“你眼睛红了?”
胤礽愣了愣,在胤禔以为他要斥责人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他却是缓缓说道:“大哥,你能不能背过身去?”
胤禔想问为什么,不过他却是极少看到面前这般眼中带着哀思的胤礽,于是便也没有拒绝他转过了身,而胤礽的额头便这么抵上了他的肩背。
胤禔想转头,胤礽按了按他的手胳膊:“别动,就这样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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