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宗大失所望之下,将为这位六皇子准备的奶嬷嬷与伺候的宫婢全都下旨处死。这是仁厚的端宗第一次如此大开杀戒,从此宫里宫外无人敢再提此事。宣明肃既然一出生就夭折,自然不能记上皇家玉牒,连一个序齿都没有。唯有王太后,依旧固执的让身边的人称呼宣明肃为六皇子,每每思念,便口称明肃。
此事王太后又提到这个名字,寿章长公主不知为何,只觉得胆寒,她见自己说了那番话后王太后神色怔忡,不由又道:“母后,您若思念六弟,不弱让人去皇陵外祭祀一番。”
“那不是你六弟。”王太后听到这话,冷冷一笑,她看着寿章长公主哑然的脸,就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温声道:“傻孩子,若那真是明肃,母后怎会让他孤零零的呆在皇陵之外,叫人随随便便就安葬了事。”
“不是六弟。”寿章长公主被这样一个消息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她连杜玉华的事情都忘了。就算再如何,她也能看出王太后说话的神色不是在玩笑,她立时追问,“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六弟早就夭折了,早就夭折了,天下人都知道,母后您醒一醒!”
见到寿章长公主脸上急切的模样,王太后觉得有些安慰,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你觉得母后是被朝中一连串的事情气糊涂了?”
寿章长公主没有说话,但咬紧的嘴唇分明泄露了她的心思。
王太后深吸一口气,恍惚的笑了笑,“二十年了,哀家将这件事瞒了二十年。”
“母后,您到底在说什么?”
“丽质,你还不明白?”王太后逼迫女儿将回避的视线移回来面对现实,“母后在告诉你,你六皇弟还活着,没有死。”
“这,这不可能。”寿章长公主忽的从地上窜了起来,她竭力压抑着心里的惊慌,却无论如何压不住那种铺天盖地涌过来要将她整个人压垮的感觉,她崩溃的低吼了起来,“母后,二十年前,儿臣都已嫁入诚侯府生下如归了,六皇弟的事情传出来,儿臣还亲自进宫服侍过您一段时日,父皇原本都好了许多,正是为了六皇弟的事情才会病逝沉重。若六皇弟没事,父皇怎会成日神色郁郁,没两年就病逝了,父皇驾崩前还在叫着六皇弟。”
“你父皇……”王太后痴痴的念了一句,忽然仰天大笑,癫狂的怒吼道:“你父皇,他抛弃了自己的亲身骨肉,这是报应,报应!”
“母后!”寿章长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王太后,失望的道:“母后,您怎能这样说,父皇不顾皇祖父临终遗命让您参政,驾崩前写下遗诏让您摄政,父皇如此恩宠,您怎能如此!”
“你知道什么!”王太后嘴唇剧烈的哆嗦着,她心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她仅剩的理智都冲垮了,“他让我参政,让我摄政,全是为了补偿我。他是怕我一辈子都记得他要将明肃赐死!”
“母后……”寿章长公主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她慢腾腾走上去跪在王太后床前的脚踏上,喃喃问,“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到底在说什么?”
王太后看着犹如傻子一般的女儿,被满腔恨意支撑着的身子忽然往后一倒,靠在厚厚的迎枕上,她开始慢慢告诉自己的女儿那段最让她痛楚的往事。
“二十一年前,母后做了胎梦,之后便查出有了身孕,你父皇欢天喜地,你是知道的。母后这辈子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管它何方神圣,都休想母后诚心诚意的给他上一炷香。这个胎梦,母后是不信的,可后来你要嫁给杜如归,你父皇严令拒绝,母后看着你的模样,心痛至极。那时母后已学着为你父皇打理些政事,不过都是琐碎的事情,事后你父皇还会叫人查验一边,做不了真正的主。直到你要投缳自尽,母后怕了,与你父皇闹了个天翻地覆,有一日,还动了胎气,你父皇心痛你又担心这个孩子,这才无奈的默许母后暗中下密旨让杜家休了宋玉梳。这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庇护了一次他的大姐,让母后最疼爱的女儿得偿所愿。顺便狠狠教训了一回那些整日拿着母后参政的事情上书的世家,母后这才信了,这个孩子,兴许真是天上的白龙转生。”
王太后笑了笑,眼神忽然冷的可以结冰,“天元五年,你父皇四十大寿,诏令各地藩王都进京贺寿。母后为了筹办宴席,操劳了不少时日,正是在你父皇大寿的那一晚上,行将临盆,你父皇大喜过望,说这孩子与他有缘。母后在后宫痛足一日一夜,终于把你六皇弟生了出来。”
寿章长公主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抓着王太后的手急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王太后哈的一笑,癫狂的冷笑,“后来,后来按着规矩,太医来给新出生的皇子诊脉检查身子,却发现你六皇弟右手缺了缺了一个拇指!”
寿章长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软在了脚踏上。
后面的事情,不用王太后再说她也明白了。从小生在皇家,她又有什么不明白?
王太后却犹如多年关在塘中的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她愤恨的摇摆着身子,“原本是祥瑞,结果却少了一根拇指。右手没有拇指的孩子,没办法握笔,没办法拉弓,什么都做不了。偏偏母后是在你父皇的寿宴之上动了胎气,众目睽睽,各路藩王熬了一夜,还在大庆宫中等着这好消息,哈,白龙降世的龙子却成了这副模样,岂不让皇室丢尽颜面,让你父皇被藩王嘲笑!”
“母后,别说了。”寿章长公主泪落如雨的去拉了王太后的手,却被王太后一把拂开。
王太后吃力的趴在床榻上,面目扭曲压抑着声音形如鬼魅一样的道:“你父皇要杀了明肃,要杀了自己的亲身骨肉,母后护不住明肃,护不住他,母后只能把他送出去,让他去做别人的儿子,二十年不去见他,日日夜夜躲在这宫里像千刀万剐受刑一样的想。丽质,母后的心痛啊,母后的心好痛。”
“母后……”已为人母,寿章长公主只要一想到当年杜玉楼被抱走时的痛苦,她就能明白王太后的感觉,她紧紧的将王太后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柔声道:“母后,母后,没事了,您现在是太后,您可以把明肃接回来,您好好疼他!”
“没错,母后要好好疼他,要把明肃该得的都还给他,包括这天下!”王太后忽然一把推开寿章长公主,低声道:“要都还给他!”
寿章长公主惊住了,“母后,您,您说什么?”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居然想要将这天下当做弥补弟弟的礼物。
可这天下,又要如何来送,说到底,天下,是宣家的天下。
王太后眼底的疯狂已然慢慢消失,化作一片平静从容,见女儿被吓到了,王太后摸了摸她的脸,怜惜的道:“丽质,你不必担心,母后筹划这件事筹划了五年,再有永王起兵,简直是天祝母后,不会出差错的。”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与永王有何关系?”她说完这一句,忽然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母后,六皇弟,六皇弟在永王府?”
“不错。”王太后淡淡的笑了笑,“当年你父皇大寿,各地藩王入京贺寿。永王原本欲带宠爱的侧妃入京,后来得知有身孕的永王妃娘家与你舅舅家连了宗,这才带着有近七个月身孕的永王妃入京。入京之后,永王妃入宫见过母后几次,母后与她颇为投契。后来你父皇大寿,母后都了胎气要临盆,她不顾身孕坚持到后宫陪着母后生产,谁知她也早产了。你六皇弟出生就少了一根指头,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没了气。你父皇说要赐死你六皇弟,母后为了保住你六皇弟的性命,就祈求你父皇隐瞒下永王妃腹中王子已死消息,把你六皇弟交给了永王妃,对外告诉朝臣你六皇弟夭折了。正因那是你六皇弟,你父皇才在永王离京之前便封了他为永王府世子。永王妃经此一事已不能有孕,母后并不担心她会待你六皇弟不好,即便是永王,就算对你六皇弟缺了根指头不满,你六皇弟是在宫中降生,永王妃又是因服侍母后才早产,再有你父皇的看重,他便不敢不善待这个儿子。”
话到此处,寿章长公主这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王太后那些看似她都不能理解的做法,此时终于有了答案。
“是以您得知永王起兵的消息后,将各道精锐兵马都诏入关内道关西道。是您授意舅舅他们,以要为您办好千秋寿宴的名义,放纵永王攻城略地。”
“不错。”王太后森冷笑了笑,“丽质,你以为母后摄政多年,真的就是个空架子?母后早在永王与塔塔人书信往来之前,就知道永王派了使者前去与塔塔人勾结,那时母后便知道,时机终于到了,这么多年让那焦侧妃在永王鼓动,终于没有白费一番心思,否则母后还得另想法子叫永王生出谋逆之心。”
寿章长公主几乎是颤抖了,“您在永王起兵之前将各道驻军都督撤换也是有意的?”
王太后看着女儿,没有否认的笑了一笑。
“母后!”寿章长公主忿然站起,厉声道:“您怎能如此行事,您这样做,可有想过,若永王真与塔塔人联手攻入京城,皇弟该如何自处?若永王保不住性命,六弟身为永王府世子,又要如何保住性命?”
“若永王胜了,这天下自然如母后所愿,最后落到你六弟手中,该是他的,就都还了给他,至于皇上,他这做哥哥的,在宫中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好日子过够了,也该让让亲弟弟了,只是你放心,到底是亲母子,母后不会不管他,母后这些年一直与永王妃往来,明肃三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答应过母后,若能攻入京城,不会对皇上下手。若是永王攻不下,母后还在摄政,自有法子压下朝臣,削弱兵力,叫明肃能与皇上各占大燕半边江山!”
听完王太后这番话,寿章长公主忍不住怒道:“您简直是胡思乱想。别说六弟与皇弟从未见过,就算日日相对,他若登基为帝,如何会肯留下皇弟的性命?再有您也说过,永王当年就对世子之位不满,您如何能断定永王得了天下,就会乖乖将皇位传给六弟,他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
王太后自负一笑,“他膝下,很快就会只有你六弟一个儿子了,至于皇上……”她脸上的冷酷之色一闪而过,“若是你六弟到时不肯罢手,那便是他的命数了。”
“母后……”寿章长公主震惊的看着王太后,见王太后眼底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与退缩,她终于不再对王太后报以希望,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丽质!”王太后形容冰冷的喊了一声。
寿章长公主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踉跄的奔去。
“你尽管去告诉皇上,看看皇上会不会为此就放过玉华,放过玉楼,忘了馨妃的死!”
寿章长公主仓皇的步伐骤然停下,摔倒在地。
看着女儿的背影,王太后叹息一声,柔声安抚道:“丽质,听母后的话,你们三个,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母后总会想法将你们都保全下来。只是母后亏欠你六弟太多,你放心,待你六弟登基,馨妃也罢,宋玉梳也罢,都是过眼云烟,不会再有人提起,至于明澈,到时母后哪怕拼了性命,自会让他有个王位。”王太后顿了顿,继续道:“母后将一直压在心里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帮帮母后,将事情料理妥当。这些日,你要看着玉楼。”
王太后这番话化作云烟在寿章长公主耳边缭绕了几圈,却一直没能滚到她的心里。她怔怔的坐在殿中,明明身后是至亲的生母,却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人,没有儿女,没有丈夫,如今,连母亲也失去了。
她举目四望,依旧是熟悉的永宁宫,头顶依旧是描金的九凤,一切都一样,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她望着望着忽然泪流如海,再也无法阻止心口破掉的地方不停窜进来的冷风。
☆、第86章
“石定生还在外头?”昭帝批完一本奏折,随之丢下,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石大人一直跪在外头,奴婢让宫女去请石大人进来,可石大人就是不肯。”新任的御前太监总管冒姜以前是在万和宫伺候的,还拿捏不清楚昭帝的语气。昭帝每说一句话,他都在心里捏着心掂量了又掂量才敢回答。
昭帝一手捏着玉勺,一手端着碧玉碗,轻轻搅动了两下碗中的汤汁,旋即笑道:“既如此,就让他跪着罢。”
若是别人,冒姜听闻昭帝这话,自然不敢多言。可外面跪的是石定生,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帝师。若真有个万一,朝堂喧哗起来,他这个在御前伺候的太监只怕也讨不了好。
他察言观色,发现昭帝脸上并无动怒的神情,就小心翼翼提了一句,“皇上,您瞧瞧这天色,虽说快入夏了,可还有些凉意,要不奴婢给石大人送件衣裳?”
昭帝唔了一声。
冒姜如闻大赦,赶紧弯腰退出去殿外。
一看到跪在殿门汉白玉石道上的石定生,冒姜就哎哟一声,上前低声劝道:“石大人,您这是何苦,皇上正在气头上,要不您隔两日再来?”
冒姜试探的一句话并没有得到石定生的应和,石定生眉眼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不必了,皇上若不肯听纳老夫的谏言,老夫便在这里跪死就是。”
冒姜一下就苦了脸。
你跪死了倒是小事。横竖风光也风光过了,家里子侄都安排好了,皇上就是再置气,该给的赐封还得给。可怜我这才上来的总管太监,只怕到时候站出去就给那些大臣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文臣就是瞎折腾,明明就是人家母子的事情,偏偏要来闹腾的欢,也不看自个儿多大岁数了。
冒姜又说了两句好话,始终不见石定生松口,无奈只得叫了个小太监把件外衣给石定生加上,他自己又没精打采的折回神安殿。
方要进殿,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过来小声道:“冒公公,李大人求见。”说完生怕冒姜不知道一样,加了一句,“就是石大人的那个关门弟子,大理寺少卿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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