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玛莲侧耳去听雪融的声音。
来自涅瓦河畔的八音盒镶嵌着空心高台,圆柱形的底座显得过于高,一如斯拉夫人一贯粗糙的作风。
“可怜的孩子,亚历山大同志难道不怕你从高台上跌下来?”她趴在床上,食指抚摸着丘比特的小肚子,带着一股少女的童真。
然而,在一个寂静的危机四伏的夜里,她迫切地想念着亚历山大同志,她关上灯,在黑暗中想象,今天今夜,他是在涅瓦河畔闲逛,还是在列宁格勒大学感受彼得大帝的宽广胸襟?她想要给他写信,炭火一样急切,恨不能立刻提笔,“亲爱的亚历山大同志,某一个晚归的雪夜,我被魔鬼的外皮蛊惑,干了一件后悔终生的蠢事,也给自己惹出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多想与你一同在列宁格勒,如果你能抛却“革命”与“工人阵线”,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勇敢地接过《露易丝·米歇尔自传》。
可是我连巴黎红色郊区(注:巴黎工人居住区)都不曾踏足,我享受着挥霍不完的美金,我不是你,我是个该死的懦夫。”
她在后悔与懊丧中入睡,在凌晨三点,在莉莉玛莲的歌声里。
但写给亚历山大同志的信,再也没办法寄出去。
海因茨再一次打开了留声机,这一回他把窗户关紧,音量调小。
“我们两人的身影
看来像是合而为一
那是情侣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见也无所谓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样
只要我们在那灯下相会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再一次,莉莉玛莲”
他彻底醉了,在酒精的袭击下轰然倒塌,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便倒在松软芳香的床上。蚕丝缎面光滑得像少女的皮肤,让人流连忘返,他的美梦不在勃兰登堡门,而在雅克街黑暗的拐角。
带着一张发红的脸,一双朦胧醉眼,我们的少校先生绕过马奇诺防线,突破中部封锁,最终醉倒在巴黎的温柔美梦中,祝他在梦中遇见属于他的莉莉玛莲。
感谢伟大的元首,感谢法兰西,感谢白兰地。
清晨,素素顶着乌青的眼睛下楼,安东尼在餐桌上嘲笑她,“亲爱的伊莎贝拉,是因为我的晚归才让你如此憔悴?”
“我相信布朗热太太比我更希望你留在家里。”
“噢……别难过伊莎贝拉。”他拖长了噢的发音,同时带着痛惜与怜爱,用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讲述最真挚的情话,“你憔悴时也一样美丽,如果失去你,整个芭葛蒂尔玫瑰园都将黯然失色。”
“请把花生酱递给我,谢谢。”
“丽娜,你听见了吗?”
“什么?”丽娜系着干净的白色围裙,非常乐意在早晨忙碌的时间里配合安东尼。
“我又一次心碎的声音。”
“好了安东尼。”布朗热教授从一叠厚报纸前抬起头来,扶了扶眼睛,端起骨瓷杯,“好好善待你的心。”
“好的,父亲。社会党人都有一颗钢铁一般的心脏。”
“别把你的主义和理想带到餐桌上来。”
“不,父亲,我可不能一辈子做一只缩头乌龟。”
“你在伤害你的母亲,你的家庭。”
“父亲,也许我们应当找时间进行一次深刻的谈话,关于理想与革命。”
如豌豆咖啡一样沉闷的早餐时间,充满了空谈政治。素素匆匆出门,在玄关换鞋时祈祷,今天出门不要再遇上隔壁的纳粹。
非常幸运,隔壁的纳粹先生宿醉未醒,还在莉莉玛莲与《致爱丽丝》之间挣扎。
今天安娜依旧没能出现在校区,素素与维奥拉决定在午餐后去往塞纳河左岸的巴黎第七区。安娜的父亲——罗森博格先生在布鲁特街上开着一间裁缝店。安娜就是罗森博格裁缝师的小女儿,她有着一头漂亮的红色卷发,是个温柔美丽的法国姑娘。
天气晴朗,塞纳河如同一条蓝色衣带穿过繁华喧嚣的巴黎市中心。素素与维奥拉相携在一起,慢慢走在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下。
“如果是装满黄金的秋天该多好,我与神秘的东方小姐走在梧桐大道下,一边是露天咖啡馆,一边是湛蓝的塞纳河,多么浪漫。”
“别忘了还有来回巡逻的宪兵以及虎视眈眈的德国纳粹。”
“伊莎贝拉,你可真不是个浪漫的姑娘。”维奥拉回过头来,她的口红太艳,使她深刻迷人的五官都变得黯然。
“中国人喜欢实际,罗曼蒂克不适合我。”
素素望向安静流淌的塞纳河,河水美丽着她的美丽。素素却突然感到刻骨的孤独,无论社会如何变化,无论选举时工人阵线是否上台,无论马奇诺防线是否挡得住德国人,塞纳河从不改变,也从不了解。就像她,始终是局外人。
“素素——”维奥拉突然转过脸来面对她,带着奇怪的口音喊她的中文名字,不同以往地郑重,“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改变你的人,东方小姐,他带给你的冲击、浪漫、爱情,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素素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的笑,“好的隆曼小姐,我拭目以待。”
“我嫉妒他,那位‘恰好’先生。”
“什么?”
“因为你非常美丽。”维奥拉重复说着,“你非常美丽,伊莎贝拉。”
素素羞涩地笑了笑,“感谢您的赞美,隆曼……先生。”
风中传来女士们欢快的笑,这快乐如此纯粹、干净,好比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把污浊不堪的第七区洗刷得晶莹透亮。
很快,她们走到十字路口。右侧奥赛博物馆已被纳粹党卫军包围,他们穿着笔挺的党卫军军服,手臂上挂着万字袖标,无数张年轻的面孔结合起来只剩一张刽子手的脸。
维奥拉的脚步明显加快,几乎是拖着素素往前走,“这群贪婪的德国猪,整个巴黎,不,整个法国都要被他们搬空。”
素素想起博物馆二层的博纳尔风景画,感到十分惋惜。
从此它就成了柏林的私人藏品,美好的艺术不能展示于人,无不是一种遗憾。
她呵上一口气,面前全是白色的雾,依然冷。
一九四零年末的布鲁特街萧条冷清,罗森博格裁缝店就在街道中段,经营了二十年的裁缝店在这个寂静的冬天显露出不该属于它的缄默。
玻璃橱窗被白色油漆画上六芒星,维奥拉气愤地扯着大衣袖子去擦,“可恶的德国猪,可恶的纳粹,该死的,该死的阿道夫希特勒。”
“你必须冷静,维奥拉。”素素回过头去,看街口背着□□巡逻的德国兵,警觉地拉住维奥拉,“别给安娜惹麻烦。”
叮铃铃,玻璃门被从里向外推开,门沿撞得风铃一阵乱响。
安娜穿着当下最时新的薄呢子掐腰连衣裙,裙摆像一柄撑开的伞,忧郁的脸孔再看见她俩时才露出微笑,“快进来,外面可冷了。”
她拉卡门,将素素与维奥拉迎进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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