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心听说过卡兰之战。
    那是武英奇在通往权力巅峰之路上，最关键的一环，之后一切宏图霸业和风云变幻，都因此而起。
    在这一战中，武英奇“牺牲”掉了卡兰星上的八百万平民和伤兵，将圣盟侵略军的最高指挥部一网打尽，顺势接收了大量圣盟的军事物资，并牢牢控制住了十几个边境世界。
    “牺牲八百万，拯救数百亿”究竟值不值得，这个颇为纠结的问题，在飞星大学的辩论赛上，亦是经常出现的热门辩题。
    龙云心也曾经浅尝辄止地思考过。
    但那时候，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享受着舒适的温度和精美的食物，和三五个至交好友在一起，要么是从星海共和国议员乃至议长的视角，要么是从黑星大帝武英奇的视角，甚至是从超越武英奇和星海共和国高层的“后世之人”角度来看待，纯粹是一种清谈。
    她从未试过，从一名当时就生活在卡兰星上的普通人视角，来看待这件事。
    不，不能说“看待”，而是亲自“感受”这件事，成为历史的亲历者。
    龙云心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口又腥又冰，神魂如堕冰窟，五脏六腑完全冻结。
    周身却炙热无比，皮肤发出火烧火燎的剧痛，就像是虚幻世界中的电弧侵袭，直到此刻还残留在骨髓深处。
    她伸出有些发颤的手，又选择了不同身份的游戏人物。
    这些人……
    或者是一直生活在卡兰星上，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中，默默无闻奉献着生命，挖掘出晶石原矿的矿工。
    或者是矿工和冶炼专家们的家属，居住在生活区的老师、医生、护士、服务员。
    甚至是在前一阶段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来不及被转移的士兵，战斗英雄们。
    尽管都是整个文明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个小小细胞，在他们身上亦有无数精彩动人的故事。
    原本只是最底层矿工的普通青年，在圣盟侵略者占领卡兰星之后，拿起光能冲击镐和原矿粉碎器，在地底蛛网密布，阡陌纵横的矿道深处，成为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员。
    原本在生活区工作的医生、护士、服务员们，则虚与委蛇，阴奉阳违，将大量物资暗藏起来，偷偷支援到矿道最深处。
    身受重伤的战斗英雄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拄着拐杖，彼此扶持着，朝铺天盖地的圣盟星舰冲去。
    龙云心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卡兰星上的年轻女老师。
    在战火侵袭了这颗小小的星球之后，她挺身而出，保护了班上的二十多名小学生。
    她偷偷藏起了一面星海共和国的国旗，还一遍又一遍教孩子们唱星海共和国的国歌。
    当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星舰轰鸣声时，这些稚嫩的声音，凝聚成了最后的城墙。
    唱着唱着，她会泪流满面地说：“无论飘零到星海的什么地方，都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家乡，记住，我们来自星海共和国，来自卡兰星，我们都是卡兰人！”
    但这一切——
    无论是游击队员的顽强抵抗，伤残军人的英勇不屈，平民百姓的小小坚持，老师和孩子们清脆的歌声……都没有丝毫用处。
    因为，无论每一个游戏人物的“胜利条件”是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坚持到黎明来临。
    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被来自地底的雷霆风暴彻底吞噬，和他们的家园卡兰星一起化作齑粉！
    没有奇迹，没有超级英雄，没有峰回路转和绝地反击，毁灭是他们唯一的未来！
    这是一款永远都不会胜利的游戏，甚至都不能称为“游戏”，而是某种全息拟真、渗透人心的“过场动画”。
    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吸引龙云心一遍又一遍玩下去，一次次体验卡兰星的末日来临之时，卡兰居民们最后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憧憬和幻灭，希望和绝望！
    最后一段过场动画，聚焦在那名女老师身上。
    当武英奇预先埋设在卡兰星深处的晶石炸弹，将整颗星球的紫雷晶资源统统引爆，在地平线上掀起滔天雷霆浪潮之时，女老师是第一个发现的。
    她立刻跳了起来，张开双臂，迎着雷霆巨浪，大声呐喊，将所有孩子都护在自己身后。
    就像是他们以前经常玩的“老鹰捉小鸡”游戏中，她扮演老鹰，守护着屁股后面的每一只“小鸡”一样。
    女老师用这样的姿态，和即将建立真人类帝国的黑星大帝抗衡。
    即便强光令她陷入一瞬间的失明，她的眼眸深处依旧跳跃着一团团瑰丽的火焰。
    她迎着雷霆巨浪，纹丝不动，分毫不让，直到和她的孩子们一起被电弧撕成碎片，化作烟雾之前，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就像是用某种神秘物质塑造出来的雕像。
    “呼……呼……呼……呼……”
    龙云心死死捂着面孔，任凭眼泪从指缝中流淌出来，在游戏仓里无声地颤栗了很久，才稍稍恢复。
    这简直是一款有毒的游戏！
    但她却迫不及待想要尝试更多的游戏内容。
    即便是她这样不喜欢玩军事策略类游戏的女孩子，在经历了卡兰星上的一切之后，都迫不及待想要玩到游戏的整篇，想要选择成为星海共和国的议员、中央军的将领、边境世界的界主，去竭尽所能，阻止武英奇，阻止黑星大帝，阻止真人类帝国！
    长舒一口气，感知到了脑域深处隐隐作痛，龙云心知道这是长时间待在游戏仓中，时间感知严重扭曲的后遗症。
    不能再玩了。
    她扫了一眼时间，准备退出游戏仓。
    “咦，竟然过去整整半天了！”
    龙云心暗暗咂舌。
    她是一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平时并没有沉溺于游戏世界的习惯。
    但《文明》这款游戏的确有笔墨无法形容的魔力，让人欲罢不能，根本停不下来。
    晕晕乎乎地离开游戏仓，四周有不少同学也完成了测试，却不像刚才来时那么叽叽喳喳，兴奋异常，一个个蜷缩在角落里，沉默地思考着，脸上表情时而恍惚，时而迷茫，时而顿悟，精彩至极。
    甚至有几个情感丰富的女生，和龙云心一样流下了珍珠般的眼泪。
    或许，他们也玩到了资料片《帝国的崛起》，然而看到的却并非“帝国的崛起”，而是一个个升斗小民的毁灭吧！
    “龙老师！”
    见到龙云心走来，几名女生像是在激流中抓住了救命稻草，全都围了上来。
    “这款游戏是在太可怕，文明的延续，真是这么艰难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刚开始我玩武英文明时，觉得沙蛮人好可恶，而武英人又太善良，简直善良过了头！可是当我替换角色，扮演一名在炎热大沙漠中生老病死的沙蛮女子，七八个孩子都被妖兽吞噬，被疾病夺去生命之后，我又觉得，只要能让我的孩子过上武英人一样的生活，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神魔都愿意相信的！”
    “卡兰星！卡兰星！卡兰星的毁灭真是不可避免的吗？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八百万人’究竟是什么概念，现在我知道了，或许……”
    女孩子们泣不成声。
    平常这时候，早有热血沸腾的男生们过来“英雄救美”，嬉皮笑脸地安慰女生们，顺便吃吃豆腐了。
    但是今天，一些刚刚完成了测试的男生亦是坐在游戏仓旁边，眼窝深陷，双目发直，静静思索，神游天外，魂不守舍。
    龙云心有些招架不住，勉强找借口说要去找李耀，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逃离了游戏中心。
    李耀正在游戏中心后面的一间雅舍中，和一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白发飘逸的长者谈笑风生。
    见龙云心进来，他立刻迎了上来。
    “你们怎么会开发出这样一款充满魔力的游戏？”
    龙云心顾不上客套，单刀直入，“它根本不是一款‘游戏’吧？游戏当中的所有文明，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全都毁灭了，对不对？”
    “是的。”
    李耀坦然承认，“我们在接收了真人类帝国的战争基地之后，对各个法宝单元都拆开研究，其中用来给修真者洗脑，将修真者转化成修仙者的密室，更是我们研究的重点！”
    “我们发现，在这一处‘洗脑室’当中，存储的可不仅仅是三段文明的衰亡史那么简单，而是多达几十个不同的修真文明。”
    “或许，修仙者可以根据洗脑对象的特点，来选择契合度最高的洗脑材料吧！”
    “我们以这些洗脑材料为基础，再加上修仙者吹嘘黑星大帝赫赫武功的那些材料，不断完善和强化，最后就变成了《文明》和它的第一款资料片《帝国的崛起》！”
    “至于说，游戏内容是不是真实的，当然不是完全真实。”
    “一方面，真人类帝国的原始数据中，肯定有大量添油加醋，潜移默化的成分，并不能完全相信。”
    “而在改编成游戏的过程中，我们也希望加入进去更多元化的内容，让每一个世界被‘毁灭’的原因更丰富一些，更有普遍意义。”
    “所以，它并不是百分之百符合历史的那种‘真实’。”
    “但所有运算逻辑，还有虚拟人物做出的种种反应，都无限接近于‘真实’，也就是说，在茫茫星海深处，的确‘有可能’发生这些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