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川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这个‘别人’可真好心。”
    丁作栋低头，不敢言语。
    别人都相准他设好了圈套，就等着贺灵川一步走错。
    想暗算他们的，是牙山商会，还是……？
    贺灵川哼了一声：“蝇营狗苟，难怪百列江河日下。”
    这第二回合，鹿家父子出的还是一套组合拳，想在最短时间内打断他的资金链。
    贺灵川的应对办法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仰善群岛正常营利、步入正轨，鹿家父子的妄念就只能破灭。
    商场如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刚好借这些繁琐细碎、无处不在的陷阱和地雷，锻炼一下他自己的内政队伍。
    内政外军，都需要练兵。
    否则以后地盘扩大，人口更多，理政就更难了。
    丁作栋、雷妮等人聪明、灵光，有热情，但从不曾身居高位，从未参与高端商战。只有经过实践的打磨、现实的教训，他们才有机会脱颖而出，成为团队骨干，成为别人眼中的超凡脱俗。
    否则，他们永远只是二流家族的管家，只是补给栈的小个体户。
    多少人怀才不遇，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贺灵川当然也知道，内政队伍需要扩员，因为仰善群岛的发展一定会迎来爆发期，因为他未来一定会收取百列，甚至……
    因此他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暂时招不来的，就自己先选拔培养吧。
    厅内话至尾声，空中飞来一头白鹭，降在贺灵川的院墙上，嘎嘎大叫：
    “有拜帖！有拜帖！”
    这鸟儿通体雪白，除了尖喙和长脚就没有一丝杂色，在海边行走极尽优雅，但一张嘴就破功，嗓音像乌鸦一样粗嘎难听。
    伶光赶紧跳过去收件。
    阴煞褪去后，禽鸟开始在仰善群岛落脚，其中尤其以白鹭数量最多，密密麻麻往树上一站，就好像降了一场冬雪。
    贺灵川委派白鹭为各岛之间的信差，传讯速度很快。
    烫金拜帖非常精美，表面还有浅色云纹。
    他打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得凝重。
    裘虎问道：“主公？”
    “贝迦来人了。”贺灵川放下拜帖，“等他们好久，终于来了！”
    ……
    贝迦来客这回是正儿八经地登岛投拜帖，因此首站就是索丁岛。
    贺灵川赶到索丁岛，目的地不是补给栈，而是后方的温泉小筑。
    这个温泉小馆是岛上头一批搭好的建筑之一，目前规模不大，泉眼十口，客房二十七八间而已。
    后期当然会扩建，因为价格问题，温泉馆现在入住率不高。
    贝迦的客人，当然有资格住在这里。
    暖香斋是温泉小筑中最大的茶楼，上下三层，每层面积都不小，单层能容二十多张桌子。
    但是一楼的茶桌更少，因为说书台下方还被清出一片空位，摆着个巨大的双陆棋盘。
    它占地至少十三四个平方，镌刻的山川河流纹路精美，成年人能直接站上去。
    双陆棋的棋子称作“马”，外形像保龄球瓶。这副超大号的棋盘自然配备超大号的棋子，黑马白马的高度与腰部齐平。
    贝迦和牟国都流行双陆棋，也不知道这种棋术是从哪里传过去的，上至贵族、下到百姓，都喜欢拿它打发时间。
    贺灵川在贝迦广交朋友，聚众玩耍时就少不了双陆棋。
    其规则简单但灵活多变，头脑、运气，缺一不可。
    温泉小筑会给客人提供各种娱乐，下棋当然是其中之一。
    但是吧，这么硕大霸气的双陆棋，入住温泉馆的海客们都是头一次见，谁过来看两眼都要啧啧称奇。
    贺灵川来自一个喜欢搞巨物工程的世界，他特地找工匠造出这么吸睛的暖香斋一景，就是希望给往来客人都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巨型棋盘置于底楼地面也不全是噱头，它是真地能用。
    想下棋的人，就要踏入棋盘，亲自搬动棋子。
    这一步，称为“入局”。
    棋手要真真正正走进去。
    并且棋盘棋子那么大，无论是二楼三楼的客人，都能凭阑看清楼下的对弈。
    这就方便大伙儿观看高手下棋。
    时间尚早，厅里有六七人，但贺灵川一眼就瞧见出窗边的客人气质不同。
    有三客，但只有一个坐着饮茶，另外两个站他背后。
    尊卑分明。
    贺灵川跨槛而入，对方还在端茶品啜，正眼都不抬一下。
    这就是正主儿？贺灵川也不着恼，自行坐下，笑呵呵道：“稀客啊。我该称你玉先生，还是玉校尉？”
    他方才接到的拜帖，落款人名是“玉则成”，贝迦黑虎军云旗校尉。
    此人年纪三旬左右，长脸飞眉、肩宽体壮、皮肤黝黑。贺灵川一眼就能看出，这人久经沙场。
    那种铁血的味道，只有战场才能培养出来。
    玉则成这才抬头看了贺灵川一眼，微怔，好像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军人气息：
    “皆可。你也打过仗？”
    “对。”
    “在哪？何时？”
    立在贺灵川身后的王福宝都暗自皱眉。一上来就大喇喇质问主人，哪有这种客人？
    喧宾夺主。
    然而对方是贝迦的武将。“贝迦”这两个字，在牟国以外的地方几乎都是金字招牌，都是横着走的本钱。
    暖香斋的女婢也端热茶过来，贺灵川随手接盏，揭盖撇了撇上面的浮沫，一边答得漫不经心：
    “老家，前些年吧。”
    他态度温和但不谄媚，更没有面对贝迦上国的惶恐，好像就是跟人唠家常。
    玉则成又问：“老家在哪？”
    “孚国。”
    玉则成好像有点惊讶：“孚国能出你这种人物？”
    “孚国人到哪都爱经商。”贺灵川悠悠道，“你们不也刚从我的商栈上岸？”
    玉则成眉头一动，知道他点了自己一下，这里是他贺岛主的地盘。
    “我听说，你刚买下仰善群岛。”
    “是啊，这里风水宝地，我当初路过就不想走了，干脆盘下来经营。”
    玉则成再问：“多少钱买下来的？”
    “玉先生肯定也‘听说’了。”
    “八万两的价格？”贝迦人在刀锋港打听到这个价格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度以为传言出错，“百列当时一定很窘迫。”
    贺灵川啜了口茶：“谁说不是呢？”
    当时鹿氏父子急着筹措钱粮支援牟国，让贺灵川占了个便宜；换到现在，价格翻倍恐怕也买不下来。
    “我也觉得这地方很不错。”玉则成一本正经，“贺岛主转卖给我如何？”
    “哦？”这一招大出贺灵川意料，下一秒他就哈哈大笑，“玉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我很少开玩笑。”玉则成接着道，“这个群岛，贺岛主多少钱才肯割爱呢？三十万两？”
    “这里多数岛屿荒瘠，也就是风光不错、海货新鲜。”贺灵川笑问，“玉先生买这群岛做什么？”
    “与你一样。”
    贺灵川摇头：“那怎么可能？我想在这里长住久安的。”
    他买下仰善群岛的目标，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洞悉。要说姓玉的目的跟他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概都是动机不纯吧？
    “五十万两？”
    “玉先生幽默。”贺灵川让女婢给玉则成续茶，“你出来打仗，身上也带这么多钱？”
    贝迦的黑虎军，是活跃在与牟国作战第一线的精锐军队。姓玉的绕到牟国后方行事，本身也要担些风险。
    “钱财傍身，消灾解厄。”玉则成继续出价，“一百万两。”
    贺灵川笑道：“我要是一直不肯点头，玉先生会不会出到五百万两？”
    玉则成眼中精光闪动：“五百万两，十座这样的群岛都能买下来了，贺岛主为何不肯卖？”
    贺灵川与他四目相对：“五百万两，十座这样的群岛都能买下来了，玉先生为何非买仰善不可？就我所知，据此往东有好几座群岛，面积不比仰善更小，条件不比仰善更差。它们的主人一定很乐意卖出这个价格。”
    玉则成定定看着他，目光如刀锋。
    贺灵川神色泰然，并不回避。
    好一会儿，玉则成突然转口：“这里温泉怎样？”
    “好得很。”贺灵川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也不讲什么贵客远来、蓬壁生辉之类的客套话，只说这里的海水温泉格外舒适，久泡解乏，长途旅客都赞不绝口。
    “那我待会儿倒要试试。”玉则成仿佛听得心旷神怡，连脸上都带出了微笑，而下一句就是，“你这些岛上，是不是住着一头巨型蛛妖？”
    边上的王福宝心中暗道一声：
    来了。
    这些贝迦人终于切入主题。
    但这弯拐得有点急，容易让人闪了腰，接不上话。
    玉则成始终观察贺灵川的表情，不会放过一点细微变化。
    贺灵川明显就是一愕，然后才问：“猪妖？”
    说罢，他两手都伸出食中二指晃了晃，模拟四条腿。
    “不是猪。”玉则成只得解释，“蜘蛛。”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蛛妖啊——”
    “——对，有蛛妖，它们就住在其中一个岛上。”
    答案给得这么干脆，玉则成有些意外。他原本都做好贺灵川矢口否认的准备，也想好了对策。
    哪知对方不遮不掩不撒谎，就这么坦荡荡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