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氏这可就不敢说了,两个都是尊者,绝不是她做儿媳妇该说的。
敬则则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些,“二嫂,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连看看他们都是奢望,还求二嫂有事情不要隐瞒我。”
俞氏见敬则则语气里已经哽咽之意,又想着今日鲜花着锦般的盛况竟然跟自己这天仙化人一般的小姑子丝毫没有关系,想也想得出她在宫里定然很不得意,心中又记挂家人,瞧着是高高在上的娘娘,实际上比她们这些寻常人还大不如。
一时心里起了怜惜之意,俞氏才低声道:“父亲大人近日又纳了一名小妾,宠得有些过了,母亲不过是说了那小妾几句,就同父亲产生了龃龉。”
敬则则闻言却松了口气,母亲的手段她还是知道的,静观其变就好。只是她明知母亲病了,想赐些药材都没有,心下有些辛酸和凄凉。
敬则则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瑾婕妤,不,该叫卫嫔了。因为她得宠,所以娘家人脸上也有光。她爹不过是个小小知府,但听说妹妹却嫁得好,去年刚嫁到京城,乃是户部侍郎家的儿媳妇,今日也进宫了,正同卫嫔在一块儿说话。
敬则则一时有些羞惭,她只顾着自己的自尊和心情了,却有些愧对家人。她是不是该主动去找皇帝认错呢?
敬则则有些难受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她的臭脾气怕是不容易改的。也难怪卫嫔能得宠了,她的性子的确温柔可喜。
“娘娘不舒服么?”俞氏关切的问,“娘娘要多保重身子才是,母亲那边我和大嫂会悉心照看的,你不要担心。”
敬则则点了点头,俞氏急着要回府,敬则则亲自将她送了一程,又关心了一下家中兄弟姐妹的事情。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东太后那边,皇帝和皇后早就离开了,傅青素陪伴在东太后身边说话,那模样和身段,俨然是鹤立鸡群,好似一丛翠竹一般,气质高华。
先才东太后将皇帝找去说话,也不知道傅青素和皇帝之间可有什么旧日情愫流转,敬则则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急也急不来。男女之事若是你极力撮合有时候反而会起负作用。
从宫中回去的马车上,罗致容好奇地拉着傅青素问:“表姐,刚才太后娘娘把咱们都撇开了,单独跟你说了什么话啊?我看你出来之后就有些神不守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傅青素缓缓摇了摇头,却没回答罗致容的话,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今日东太后几乎是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力邀她入宫。因为皇后眼瞧着就不行了,新后很可能是如今的祝贵妃,到时候宫中就西边儿独大了。
东太后在请她帮忙,而她妹妹傅青练那日的话也叫傅青素为难。她有些彷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放弃宫外的自由。
然扪心自问,真正让她踟蹰的却不是这些外物,而是皇帝的心里还有她么?
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容和,这让傅青素的心沉甸甸的疼,当初毕竟是她负了他。是她畏惧后宫而选择了放弃。
如今的皇帝,再不是当初把心思摊开给她看的殿下了,她已经看不透他的心了。
傅青素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撩起车帘子看向外头的熙来攘往,似乎很是留恋的样子。
同样心事重重的自然还有敬则则。
天上的大水缸好似被打破了,雨水倾盆而下,隔着窗户雨声都震人耳朵。
大玻璃窗外的雨箭把地上的潦水溅出了一朵朵细密的白花,雨水顺着窗户流成了一道道的小溪,蜿蜒而过布满了窗户,将窗外的天地在人的视线里彻底扭曲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百日宴回来就一脸的心事,可是遇到什么烦难了?”龚铁兰关切地问道。
敬则则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盏,好似茶盏里的水能给她什么启发似的。
“姑姑我觉得你以前说的话是对的。我明明拿着最好的牌,皇上对我也有几分宠爱,可到最后都被我给败光了,偏偏我还死不悔改,觉得自己没有错。”敬则则抬头看向龚铁兰,“其实这世上并没有人是欠我的,皇上也没有责任非得要宠我爱我,由着我的性子来做决定。是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敬则则说着说着就开始流泪,最后干脆趴到了榻几上,将头埋在手臂里哭。
这可吓坏了龚铁兰,敬则则如此感情外露痛苦流泪的次数几乎就没有,她不得不抚摸着敬则则的背脊进行安慰,然后抬头看向华容,用眼神向她问询百日宴上都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
华容摊开双手,她也是懵的,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事儿啊,贤妃封贵妃的事儿,宫里早就传遍了,龚铁兰也知道,因此不该是为这件事在哭。
“娘娘这是为什么呀?哭得奴婢的鼻子也酸了。”龚铁兰道。
敬则则埋着头依旧在哭,但却开始说话了,“昨日二嫂进宫说娘亲病了,我,我连想给娘亲一些药材都没有,姑姑,你说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还不如死了呢。若非自戕会连累家人,我真想就这样一了百了的去了。关在这笼子里,暗不见天日,还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连累家人。我想我娘亲了,我想我娘亲了,姑姑。”敬则则就跟个孩子似地大哭了起来。
说起来她这一生还从没这样放纵过自己,让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从小课业就多,处处都要符合定西侯的要求,处处拿宫里的规矩要求自己。敬则则没哭过没闹过,因为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心里还有一口气可以争,觉得自己这样有这样的人材,肯定得奔皇后的位置去,说不得也能光宗耀祖,写进史书里,谥号孝、贤之类的。
然则现实是如此无情,别提皇后了,这么多年她连个妃位都没有。敬则则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太失败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于人无益,于己无能。
龚铁兰听着敬则则的话,是又心酸又害怕。龚铁兰担忧地看了看四周,好在伺候的人只有她和华容,雨声那般大,敬则则的话当也传不到其他人耳朵里。
什么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啊?这要是被人听到了可是要惹祸的。然而她多少也明白敬则则的无助和可怜。说不得她们这些宫女还有出宫的一日,而敬则则却是要在这高高的宫墙里过一辈子的。
和家人隔绝,和亲朋好友隔绝,唯一能攀附的就只有皇帝。偏她又是这样的执拗性子。
以她的样貌,若随便在宫外嫁个人,哪里又会连母亲生病都不能去看看,不能送点儿药材呢。
龚铁兰紧紧地握住敬则则的双手,“娘娘既然有这番觉悟,何不去求求皇上呢?”
敬则则猛地抬起头看向龚铁兰。她哭泣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姑姑,我也是才想明白的。我要的东西皇上给不了,他从来都不肯给。那些偷偷摸摸的宠爱,我不要,我要来做什么呢?要来后,我能不能正大光明地见我娘亲?要来后我保护得了我身边的人吗?姑姑那样的宠爱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龚铁兰完全没想到敬则则心里竟然是这般想法,如此的极端。可细细去想,却又不能说她错了。
第76章 醉翁意
敬则则大哭了一场,似乎把心中郁郁之气释放了不少,然后便睡了过去。
“雨还没停么?”敬则则抻了个懒腰,这一觉她睡得很是舒服。
华容上前替她将床帘子撩起来,挂在金镂空孔雀开屏帐钩上,“昨儿晚上就停了,可后半夜又下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地上都跑水了。”
敬则则坐起身来,接过华容递给她的凉水帕子覆在眼睛上醒神, “这样连着下雨,只怕下游要涨水了。可现在才四月末,许多地方堤都还没筑拢。”说着说着敬则则倒忧心上了。
“娘娘怎的担忧起这个来了?这不是该朝里的大老爷们操心的么?”华容道。
敬则则曲起双腿在床沿上,抱着膝盖看着自己的脚趾道:“我是想着皇上肯定会这般担忧的。”
华容愣了愣,其实敬则则自己也觉得不该。但她就是忍不住地替皇帝操心,会担忧他所担忧的,还真是自作多情,自找罪受。
敬则则暗骂了自己一声,大长腿一伸下了床,洗漱之后精心地上了妆,不为给别的人看,就是自己瞧着舒心。
不过她的担忧并没落空,乾元殿里沈沉缓步走到门边,殿前的丹墀上已经开始跑水,全往丹陛上涌去,顺着阶梯往下冲,四周无数的龙头都在往外吐水,若有人遥望乾元殿,只会看到殿前好像多了一道瀑布,仿佛白练一般挂着。
雨水溅打在门槛外,溅起的水花被风一吹,扑向沈沉的袍角,连风带雨,把他的袍角掀起来润湿了里面的束脚裤。
“王菩保,你去给张玉恒传朕口谕,着他去给河工总督罗定良传话,务必要仔细巡检河堤,加快河堤合拢的进度,看这雨的势头,今年怕是有大洪水。”沈沉道,他不肯召罗定良进宫时怕耽误他巡防河道的事情,让大学士张玉恒亲自去传旨,也是让他顺便看看河道的情况,也好叫罗定良知道自己对此事的重视。
待张玉恒回来后,沈沉还准备好生询问一番。长河若是泛滥,苦的乃是那一路的百姓,家毁人亡,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王菩保去后,高世云静静地站在皇帝身后,他知道皇帝此刻肯定心情不佳,是以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把朕的雨衣拿来,去一趟宜兰宫。”沈沉道。
宜兰宫乃是卫嫔的居所,高世云没想到这功夫这样大的雨,皇帝竟然起了兴致进内宫。不过他想想也是,皇帝最喜欢听卫嫔弹琴,说是能安神静心。
沈沉迈出宫门深深地吸了口有些冷冽的雨风,只觉得殿中的闷气都为之一扫而空,虽说他担忧这雨让下游泛滥,但本人却是很喜欢夏日的雨的,能一扫苦闷。
明光宫内敬则则也在吩咐华容,“把那件琉球进贡的黑鸭毛雨衣拿来。”
“这么大的雨娘娘要出去?”华容奇道。
“唔,去慈宁宫太后娘娘那儿蹭点儿饭。”敬则则道,“另外把我前几日调好的那瓶子烤肉香料取来,上回就跟杜姑姑说了,她今日会从御膳房拿点儿羊肉,咱们吃烤肉。”
“大夏天的吃烤肉会上火的。”华容道。
“不吃才上火呢。”敬则则嘻嘻地道,“快点儿,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想到可以吃烤肉就流口水。”
华容心里腹诽,你不是都不怎么碰荤菜了么,怎的又想起吃烤肉了。她却是不知道,敬则则如今不吃肉荤主要是一点点儿腥气她就受不住,但是烤肉的香料浓郁,恰好可以遮掩住肉的腥味儿。
两人穿戴了雨衣和高齿木屐出了宫门,刚踏出去,一阵卷地风吹过来,把两人的裙角都掀了起来,敬则则哆嗦了一下。
华容赶紧把油纸伞往旁边的墙上一靠,“有些凉呢,奴婢回去给娘娘拿件披风。”
“不用,我不觉得冷,刚才只是骤然惊风而已。而且身上这雨衣也防雨挡风,这黑鸭毛很防水,里面还有一层浸过油的鸭绒织的内衬,很暖和的。”敬则则道。
“呀,奴婢想起来了,这雨衣还是当初皇上特地赐给娘娘的呢,一共就得了三件,两件给了太后,一件给了娘娘,就是皇上自己也没留呢。”华容一下就想起了几年前敬则则刚进宫时的风光。
敬则则乜斜了华容一眼,提这些事情做什么?她身上理了理衣领,再同华容一起去将靠墙的油纸伞拿了起来,自己单独撑开一把。
这样大的雨若是让华容打伞,为了顾着自己,她只怕全身都得湿。
敬则则刚撑开伞,却见华容拿着伞傻愣愣地站着,“怎么了?”敬则则察觉到不对劲儿,回头一看,却见景和帝领着一队太监刚好走到明光宫门口。
当然不是来明光宫的,从乾元殿去宜兰宫得途径明光宫而已。
敬则则又只得把伞收了起来,站在门檐下蹲身给皇帝行礼。
“这么大的雨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沈沉看着敬则则道。
“回皇上,臣妾这是要去慈宁宫。”敬则则低眉顺目地回答。
“这段日子你去得倒是勤。”沈沉又道。
敬则则心头一跳,想起以前皇帝曾经吩咐过自己亲近东宫太后的。然而当时她没听,现在却去亲近,很是容易叫人误会,尤其是皇帝恐怕要误以为她要怎么怎么的呢。
敬则则心下有些羞恼,她是真的没往这方面想,然而这会儿记起,自己都觉得说不清自己的清白了。
“雨这样大,皇上若是要去宜兰宫还是赶紧进去才是,免得打湿了衣裳着凉。”敬则则摆出一副贤惠的笑容道。
沈沉静默地看着敬则则。黑鸭毛的雨衣很挡雨却也实在称不上好看,黑不溜丢的甚至可以说难看。但穿在她身上,衬得那小脸玉白泛光,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像一只黑天鹅,那股倨傲劲儿也十足地像只鹅。
叫人很想伸手拧断她的长(鹅)脖子。
目送皇帝进了宜兰宫,敬则则才重新撑起伞去了慈宁宫,并不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已经是鸡、鸭、鹅一流的了。
卫嫔着实也没想到皇帝会招呼也不打,这么大的雨到自己宫里来,因此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忙地让宫人拿了软底布鞋给皇帝换了,又拿出手绢蹲在皇帝脚边给他擦袍子的下摆。
“可惜臣妾这里没有皇上换洗的衣裳,要不要让小太监去取一套?”卫嫔仰头道。
“不用,朕就是来看看你,肚子里的孩子没闹腾你吧?”沈沉问。
卫官儿一脸柔美慈和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道:“他很乖,一点儿没折腾臣妾,别人怀孕都会害口,臣妾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呢。”
沈沉点点头,“那的确是乖,贵妃刚怀上的时候,被折腾得厉害,折腾她,她就折腾别人。若是则……”
沈沉的话刚出口就停住了。
卫官儿好奇地看着皇帝,猜不出他要若是什么,所以只静静地含笑看着他。
沈沉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什么甩掉。
卫官儿见皇帝似乎有些心烦,因柔声道:“皇上可要听琴,臣妾近日又新学了两支曲子。”听曲儿几乎已经成了皇帝到宜兰宫的必点菜,所以见皇帝进了门儿,宜兰宫的宫女就把琴给准备好了。
“不用,朕就想静静地坐会儿,你叫人把熏香也撤了吧。”沈沉道。
卫官儿也不觉得有异,皇帝时常来她宫中静坐的,也不叫人伺候,连她都不得在跟前。也不知道这宜兰宫是哪一处合了皇帝的心。
“那臣妾拿熏炉给皇上将袍子下摆烘一烘吧。”卫官儿道,随即又归到了景和帝脚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行事,几乎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这样宁静的性子,真是由不得人不怜爱。即便没有怜爱,至少她这样的人也不会讨人嫌。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卫官儿脖子已经埋得有些酸了,只听得皇帝道:“起来吧,朕也该走了。”
卫官儿忙地起身,但腿却有些软,不承力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亏得皇帝一把扶住了她。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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