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元宵刚离开不一会儿,林湘进屋拿被褥——薛一针今日要在这儿留宿,就见床上的林沅双眸紧闭,一副人事不知的昏厥模样。
怀里的棉被差点掉在地上,她喊一声对方的名字确认,林沅并不回应,林湘只好把被褥又放回衣箱上,奔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他今天一直在起烧,脸上涂了脂粉似的,艳得像叁月的桃花,这会儿更是绯红一片,林湘探一把他汗淋淋的额头,烫得可以煮鸡蛋了。
她忙把薛一针请过来。
“没事儿。”薛一针摸完了脉,无比淡定道:“晕了正好。他伤得不轻,又撑了一天不去休息,就是大罗神仙,这会儿也应该闭目养养精神。我先给他扎几针,你拿这个兑了水,守着他隔段时间擦一擦,降了温就好。”
说着,薛一针从随身的药箱里递给她一个大陶瓶。
这陶瓶不久前林湘见过,薛一针处理林沅的伤口时用了另一瓶。里头灌了白酒,不过几个月的工夫,林沅连白酒都琢磨出来了,远比小说的时间线要早得多。
她渐渐接受了现实与小说并不能完全对应上的事实。
“好。”点点头,林湘仔细问了兑水的比例和擦洗的注意事项。
小说里,薛一针是个脾气极古怪的神医,眼中只有医术,旁的什么也不在乎,利禄荣辱都如云烟过眼。大抵正因如此,林沅才连自己最大的秘密也不瞒她,故事里现实中,都是请她治伤。
救下他的尚黎光恐怕也知道了这件事吧?所以,才能和林沅成为命运共同体,绑上林沅的战车做他的幕僚?
胡思乱想着,调好酒精溶液、替薛一针铺了床,等对方施完了针,林湘不好意思道:“您先等一会儿,忙完了我就去做饭。”
“没那么多讲究,先顾他,热了中午饭就好。”薛一针浑不在意背起药箱,“我出去了,东厢是吧?”
林湘连连点头,引着对方进了东厢。
她其实很不擅长应对做客的长辈,特别是完全没共同语言的,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不得不招待。
陪不熟的长辈和照顾病榻上的仇人,也不知哪件差事更辛苦。
坐回床边,看着林沅酡红的病容,林湘认命地拿起湿布替他降温。
额头、脖颈、手心……哪怕林湘尽可能去避他体表的伤口,却仍有躲不开的时候。每当被稀释的白酒蛰疼了伤口,林沅的肌肉就会无意识地抽搐颤抖。
“嘶……”
他唇齿间溢出低吟。
林沅是真的昏了,他若还清醒,绝对会忍着痛一声不吭,装出一副铁打般毫无弱点的模样。
“……不是也知道疼吗。”
握住林沅的指节不让他蜷指,林湘垂睫,用湿布一点点轻轻擦拭他滚烫的、布满擦伤的手心。
手掌痉挛着,传递给她林沅毫无隐藏的、最真实的那份痛苦。
如果他早就这样,自己还会刺下那一刀吗?林湘扣问自己的心,却也明白,这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林沅不会在仍保有意识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脆弱展露给任何人——他对整个世界都毫无信任。
精神分明孤悬于世界之外,却仍有意志和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且目标明晰从不迷惘。谁不向往这样内核强大的人呢?
可是,谁也不喜欢成为他生活的“牺牲品”。
擦拭完一遍,林湘又去探他额头,温度的确降了一些。压下心里纷杂的思绪,她草草给薛一针热好了饭,自己胡乱扒几口,便掐着时间,给林沅做第二遍的物理降温。
然后是第叁遍、第四遍。
这样的工作重复、机械、枯燥,不存在任何需要思考的地方,林湘便放任自己的思绪飞远,想昨天今日的种种,想林沅、想元宵、想柳大夫,想会被她牵涉的所有人。
书店的新契书要找时间交给寻书;柳大夫和刘老那里明天要道歉而且解释清楚,对,除了致谢礼外,还要再重新画给柳大夫的画;答应褚长风的化妆可以拖一拖,这间件事不急;但那个李老板的动向要立刻同林沅谈一谈,她如果查到了自己没跑路会很麻烦;小澜雪芽那儿要送压惊的礼物;明月……
他刚推拒掉天子的恩赏,于情于理,这时候都不该与外女有联系,再等一等。
最后,就是元宵了。
快速把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为林沅擦拭降温的间隙,林湘拿出袖子里那张纸条,怔怔出神。
[我不嫁人]纸条上这样写。午饭后,元宵把它悄悄塞给了林湘。并非是羞涩之下的掩饰,元宵直望向她,眼中流露的赤诚再明白不过。
他是真心这样想。
绝对是褚长风夸大了吧,哪怕是有好感,旁人对她的情感也绝不到“爱”的程度。元宵如此,柳大夫、明月恐怕亦是如此。
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哪有那么多心力沉浸于小情小爱呢?
林湘心思飞到请薛一针为元宵看嗓子时,他所手书的那些往事。
一岁时,元宵家中起了大火,他的义母抢在房屋倾塌前救走了他,可他的嗓子还是被烟熏着了,诊治又不及时,最后小问题拖成大问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些破碎嘶哑的噪音。
书中所称的神医,只是医术高明些,并不是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家法术。
“要是十叁四岁前来找我,兴许我能治。”薛一针直摇头。
[不要紧]
闻言,元宵莞尔,反而握笔写字去宽怀她:[东家,别难过]
他不会说安慰人的漂亮话,那会儿也只能写这样的句子,和眼前的[我不嫁人]一样,直白笨拙,又满是真心。
林湘叹口气。
元宵那儿,她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该做什么,才能报答他这几日的维护之恩。
点起蜡烛,林湘继续照顾眼前高烧不退的男人。
待到林沅意识苏醒,已是深夜时分。
林湘强撑着困倦的眼,正倾身给他擦额头,冷不丁腕骨生疼,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一股突然的力道带得趔趄,重重砸在了床上。
“你能不能不发疯……”痛得呲牙咧嘴,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骂。
搭在她颈上的手指移开了。
“你…离太近。”狗嘴里当然是吐不出道歉来的,耳边,声音低哑的男声已经把锅扣回她头上。
“……大哥,嘶——是我想离你这么近的吗?你人都要烧傻了。”林湘气得想笑,不敢动还在作痛的腕子,她单手撑着,从对方身上爬起来。
“湿布就在你脑袋边上,自己顶着吧。”下了床,林湘和他拉开距离。
死洁癖不说,还碰一下就动手,谁能照顾得了这种奇葩。
身后一阵窸窣的布料声,林沅没说话。
右腕疼得厉害,懒得管他到底方不方便动弹,林湘走到桌边,左手提壶倒了杯冷茶自己喝了。
胸前的衣襟上洇了几块暗色,她用指头蘸蘸拿到眼前,是还没干的血液。
……
应该是磕他身上的时候撞到了他的伤。
林湘悄悄瞥一眼床上的身影,离得有些距离,看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木头似的再也不动一下。
所以说,伤人害己是图什么。
出屋洗了茶杯,她重新倒了一杯冷水,递到床边:“喝点儿?”
烧那么久,他嘴唇上全是干皮。
“手腕脱臼了?”额头上顶了块湿布,林沅哑着嗓问,眼角的余光扫过她垂落的右袖。
她一直没有用右手。
林湘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很不确定:“脱臼是什么症状?”
……
蠢。
见她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搞不清楚,林沅直接命令:“手伸出来。”
“哦。”轻重缓急她是分得清的,暂且把茶杯放在床沿,林湘拉高一点衣袖,把右手腕里里外外都展示给他看。
细得伶仃的一截白腕暴露在暖黄的烛光前,关节并未变形,肿胀得也不厉害,只是被箍出了两抹碍眼的淤痕。
稍微攥一下就青成这样,摸着还一把骨头的,除了咯手没一点用。
瘦成这样,肌肉怎么能有爆发力。
收回视线,林沅下了诊断:“手没废,别总呲牙咧嘴的,像猴子。”
林湘很想把那杯水全泼他头上。
什么东西。
“我就呲牙,平白无故受了伤喊一下怎么了?王八才忍着疼呢。”
“头抬一下,张嘴。”不想让“王八”本人继续反击,林湘直接把茶杯怼到对方脸上,灌了他满口冷水。也不管那些因她动作粗暴而溢流的水迹,林湘收好杯子,让林沅等着脸上的水分自然蒸发。
“枕头边放了林沅他父亲的簪子,我完璧归赵了。还有一幅当初不长眼画给你的画……那人也不能说是你,性别都不对,你爱烧就烧了吧,我不要了。反正,别在我面前烧就行。”
快刀斩乱麻,林湘把和他的干系全都一次厘清,“我涮了那个你派来监视我的人,说我要离开帝京,结果呢,我压根没走。她今天不发现,明天也会发现这件事,接下来摸到你和薛一针的动向也是顺理成章。你什么时候走?别在我这儿待着。”
“我处理。她没有背叛我的胆量。”林沅道。
“我是问:”林湘加重了咬字,“林沅,你什么时候走?”
望她一眼,林沅唇边勾开一个森森的冷笑:“你以为我是神灯,擦一擦就能轻易实现四个愿望?”
“我只做交易。”
林沅提醒她昨晚谈好的条件。
静默片刻,林湘妥协了:“要收留你到哪一天为止?”
“放心,比起你,我更不愿意待在这里。”一如既往,林沅言语带刺。
林湘却为他的态度松了口气。
她不想和林沅有相看两厌外的其他可能,林沅能越早走掉,那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接下来,几人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段“平静”日子。
直到七日以后,穆城王林沅遇刺“失踪”的第八天,推拒不了,林湘被软磨硬泡着,应下了好不容易跑出府门的林淮和她损友冯文瑜一起去城外秋游的提议。
秋游时其实并没有大事发生。
可是,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湘总会回想起这一天。这日的风,这日的云,这一天的笑声和笑声以外、那些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事。
在这一天,未来切切实实地改变了——
(七十)一枝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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