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确实慌,第一反应便是否认。
坚决不认同青言的关系,甚至还可以扯上凤鸣儿作证。
可她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做法。
闻朝既然有此一问,心中必然是已经有了些推测,如此结合眼下的情景,若使劲狡辩反倒显得有鬼,不若顺水推舟,先探探情况。
洛水定了定神:“师父……为何忽然提起前辈?”脸上的懵然并非全然作伪。
闻朝道:“今日青言前辈同我叙旧,言谈中说起你,当是对你有意。”
洛水沉默了会儿。
“原来如此。”她说。
闻朝一怔:“你早就知道了?”
洛水咬了咬唇,显出为难的样子。
“……你与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不如直接说,是否想问我为何喜欢了一个又一个?”洛水深吸一口气,扭开头去避开对面目光,“其实我也不想的……”
她说自己原本确实是心悦季哥哥,也一直在等他出关。只是等的时日久了,难免不安寂寞。后头因为意外搭救了青俊小公子,得前辈应允,便同青俊的契约者凤师姐一道在后山修炼,受前辈指点。
“前辈和传闻中完全不同,待我等……十分亲和,兼之容貌俊秀,时日久了,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埋得更低,“年节后我借机同前辈挑明了心思,前辈非但未怪责于我,还让我专心修炼。”
闻朝哑然。
“……那你同你大师兄又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这人,洛水羞意便去了大半。
“其实还是同季哥哥有关。”洛水转回了头来,“年节后季哥哥出关了也不告诉我,不仅如此,他还喜欢上了凤师姐,要同我退婚——”
“哦,他连退婚之事都是托的旁人——也不知他找了谁,骗了我许多往来礼物,到现在还未还我!追问几次皆是再三推诿,坚决不肯告诉我那骗子是谁!”
“……”
提起这事,洛水是真的心里有气。
她有一肚子话想骂,可在闻朝面前不得不克制,只能气哼哼地道:“总之,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话到这里,其实她还没有回答闻朝的第二个问题,可闻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洛水却还在继续。
她说:“我同他说开后,那段时间很不开心,又不好见前辈。大师兄就是这时候……唉,总之他这人脸皮厚得很!”
“至于前辈,我是真没想到……”
她最后小声补了句。
洛水自觉这番说辞还算不错:大处时间皆对得上,可寻旁人佐证,小处亦是句句属实,单拆开来,哪句都是问心无愧。
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喜欢了一个又一个又如何?
季诺伤她心是真,伍子昭的追求是真,前辈这告白来的不是时候也是真——要论起来,总不能说她觉得前辈好看,心生喜爱也是错吧?
——哦,在她师父这般古板的人看来,大约真算个错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眼去看闻朝。
哪知对方并没有想象中的疾言厉色,亦没有像过去那般骂她心思不纯、耽于情爱。
他没有看她,只是垂着眸子,好似思索什么。
洛水不禁忐忑,反复苦思方才这番话是否哪里说得不妥。
还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来,闻朝已点了头。
“我已知晓。”他说,“你自行决定罢。”
洛水晓得他是同意了下山一事,刚想道谢,就见那人倏然转过身去,眨眼行至十步开外,只余浓墨似的一道孤峭背影,再一眨眼,便于晴空丽日下消融不见了。
……如何这般急?
洛水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觉出他大概是生气了,还有,她好似还说错了什么、甚至错过了什么。
也就是此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与眼下仿佛毫不相干、亦从未问起过的事:
师父正值鼎盛,为何突然就要退隐传剑?
……
青言回去的步子,比往常都更要急切些,好似有什么在身后追赶。
脑中低语喁喁,像是塞入了数十蜜蜂,一直在嗡嗡作响,他不得不走得快些,才能由得风声灌入耳中,让自己觉着好受些。
从正殿到后山的路还是短了些,就算不用缩地成寸的术法,不消一刻也到了。
青言迫不及待就冲了进去,却在入内的瞬间生出了一种茫然。
洞府内的景象其实并不算陌生:绿茵满地,香花锦簇,然细细看去,形状又同从前大有不同——
垂落的细藤在四壁与天花板处罗织成屏,将原本开阔的洞穴分割成更适宜人居住的方间厅堂。由白藤自生而成的案几、圈椅并精挑细选的字画、熏炉、石纹山水插屏排列齐整,与凡人居所布置无异。
而厅堂正中央,她最喜欢的水镜依旧保留着。天光脉脉,落在新移的并蒂玉成莲花苞上,只待新人来时再亭亭绽放。
自他决意提亲后,差不多每日都在细细打理这座洞府。
他总怕她嫌弃此处空旷冷寂。
然而到底不如天算。
青言去见闻朝前本已觉得大致满意,可眼下忽又觉得这里还是太冷太空。
——她不会喜欢的。
他想。
可若要再重新布置,眼下却暂时没这个心力了。
青言在入口站了会儿,终于还是走到了水镜旁慢慢坐了下来。
确实太冷了。
他望着镜中的人类形貌怔怔地想。
念头升起的一瞬,四肢与躯干皆迅速膨胀开来,化作兽类的趾爪鳞片。
可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压坏这处,取了个三丈有余的身量,便不再长了。虽然远不及原型,总归让这处没那么空旷了。
青色的巨兽小心翼翼地团起身子,确定不会因意外压着池中莲花后,方仔细将脑袋在爪子上搁好,慢慢闭上了青金色的眼。
闭眼的瞬间,神识便顺着后山的草木扩散开去,自发关注着后山地界的一举一动;可神魂深处的躁动依旧难以平息,脑中已然消隐的人声又卷土重来:
——“只要前辈确认了彼此两心相知,我自然乐见其成,说媒亦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何不可?”
——“其实今日我那师弟同师侄皆已回山,前辈或已经见过?可同我那师弟说上话了?”
——“咦,他居然没有答应?不若前辈同我好好说说,让我瞧瞧症结何在,回头我也好同师弟仔细分说。”
——“唔……我那师侄大约是因着女儿家羞涩,没同她师父说起……实不相瞒,此趟我托她同我师弟去明月楼采买灵材,许是一路奔波劳累,故而早早歇下,前辈不若耐心等一等,大约明日就可见到人了。”
轻柔的人声在他脑中絮絮叨叨,连带那人恳切的笑容一道在他面前摇晃、盘旋,最终化作另一幅清晰的图景:
杏色衣衫的少女半趴在窗前,咬着牙去打偷香成功的青年,明明嘴里骂得凶极了,可眼睛却分明在笑,其中掩藏不住的喜爱多得快要满溢而出,同顶头的日光一般明亮到刺目。
他其实不是故意想要看见,或者去监视什么。
他确实是打算遵守约定,在她修行破境之前不再打搅她。
他只是想看她一眼。
可无论如何安慰自己,总有个声音在他脑中尖笑盘旋,同过去数月一般,顽固而恶劣地同他唱反调。
它问他为什么不用同心之契唤她?是不愿意吗?还是不能?
它还问他不出去看看?去当面问她,把她抓回来,好好问她?
它说他要是真的不在意她骗他,眼下又是在难过什么?
他一概漠然置之,拒绝回应。
可那无法发泄消解的酸胀滞涩之意在胸口横冲直撞,仿若岩浆在灵脉间奔涌,悄无声息地从每一个毛孔、乃至鼻腔、眼眶、爪缝中溢出,很快就让他无比痛苦了。
鼻尖弥漫着岩石炙烤的气息,耳畔只有草木焦枯剥落的声响,就好像那场遥远的噩梦最后,谁都不在了,哪里都是空无一物的安静。
他只能任由梦境中的焚风烧灼至干燥龟裂,如同过去的许多次那样,等着在粉身碎骨的剧痛中醒来。
然而这次他料错了。
一股清凉的灵气自顶心注入,如甘泉般倏然覆过细碎破裂的灵脉。
跗骨之痛骤然消匿,他像是突然回到了灵胎初蕴之时,识海空明,身体轻盈,舒服得几欲喟叹出声。
——不对。
青言猛地张开了眼睛,瞳仁竖立,倏然化作冰冷的浓金之色。
可下一瞬,那尖锐的瞳仁忽就肉眼可见地晃了下,随即慢慢变圆、缩小,最后彻底凝住。
来人站在溶溶而落的日光之中,如同一抹虚幻的影子。
他并没有立即看它,只捻起指尖玉莲,慢条斯理地凑近嗅了嗅,半晌,方露出一点模糊的笑意来。
“许久不见,”那人叹息道,“如何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白日做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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