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微清醒的时间越发地少,她已记不清自己烧了几日,头上似坠着千斤重的秤砣般昏沉,五脏六腑如同浸泡在热水中焖煮。
穗儿每日会叫她起来吃些东西,哭着说求不到药。想来太后的人认定人不会在五日内病死,只要能拖上五日,她往后活不活得下来,会不会留下病根,才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
“我来此处第几日了?”曲微说话只剩气声,身上无力,嗓子也早已咳哑。
“算上头天晚上,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穗儿将白粥搅至温热,耐心地喂到曲微口中,不会呛到人,也不会洒出来,一看便是娴熟于照料人的。
曲微心里觉得熨帖,如若她能出去,定会想办法帮一帮她。
虽然她清楚穗儿该是帮太后看守自己,否则怎会进得关押她的屋子。
殿门处传来人声,隔得有些远听不分明,隐隐抓住“找人”、“年轻女子”等紧要字眼。
曲微眼中一喜,病气浓重的面上泛出光彩,激动地去看穗儿,却对上一张慌乱又踌躇的脸。
外头的声音越发地近,穗儿一咬牙,似是下了决心般,取过布巾强行塞入曲微口中,又将她手脚上的麻绳收紧。
曲微直直瞪着眼,眼神从震惊转为悲凉,她无从挣扎,任穗儿将她捆绑得不能动弹。
“对不起。”穗儿眼里蓄起泪水,道完歉转身出门,很快门外响起落锁声。
曲微轻轻眨了眨眼,眼尾滑下一道水痕没入鬓发。口中的布巾堵得她呼吸越发艰难,胸膛大起大伏,光是换气便耗了大力气。
她想,这回该是活不长了。
意识堕入混沌,曲微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是意气风华的年纪和模样,相依相偎,相知相伴,是她在世间见过最美满的一对伉俪。
七岁那年一夕之间双亲离世,她自然难过,但并未将自己困于悲痛的泥淖。她如父母期望一般肆意自由地长大,又同他们一样踏遍十四州,见过湖海雪原,见过沙漠瀑布,将世间美景尽收于眼中。
她还拥有一位两情相悦的爱人。或许故事的开端不算美好,但这个人确是她浅薄又稀少的情感交集中,最浓烈又深沉的独一份。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很圆满,即使当下离开也无甚遗憾。
只是,希望挂念她的人,不要过于悲伤。就像成亲那日她假死离开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她梦到过许多次,梦醒之后,总是忍不住心上生疼。
远处遥遥传来哨声的清响,分外耳熟,曲微缓慢地翻动记忆。
想起来了,是在芦湖岛那回,叶苍吹响传音哨,将湖匪引开。
那哨声是能穿透云霄的尖厉,听着分外扎耳,但她一直很喜欢那声音,让她觉得心安。
叶苍曾问过,她在何时对他动心。
她的回答是不清楚。可在思索答案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回回想起她拨开隐蔽的芦苇,看到叶苍浮在水里,眼中含泪的那一幕。
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情,都美得让她心颤。
“咻——”
“咻——”
曲微在梦中游荡了许久,那哨声一直未断,似是一根坚韧的丝线,牵扯着不让她走远,引得她忍不住回头看,是谁在这般急迫地挽留。
穗儿的手帕被眼泪浸湿,曲微已经一夜一日未醒,脸上的苍白开始发青,面颊瘦得凹陷,真怕身上的温热何时就断了。
太后那些人连药都不给,认定风寒死不了人,可曲微的症状远比一般风寒严重,再多几日,怕真的要没了性命。
殿门外忽高忽低地响起哨声,那声音太过尖细而刺得耳朵疼,但眼下她并没有心思在意,她只怕曲微一觉不醒。
忽然,地上的人眼珠滚了几滚,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
“曲姑娘!曲姑娘!”
穗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地叫曲微的名字,轻轻推搡她的肩头。
曲微的眼睫一颤,悄然睁眼。
“曲姑娘!你终于醒了!”穗儿呜咽出声。
曲微半睁着眼,视线落在虚空中,半晌,她用气声问,“你可听见哨声?”
穗儿一怔,连忙点头,“听见了!外头有哨声!”
曲微突然轻笑一声,眼尾滑下水痕。
不只是做梦,叶苍真的用传音哨来寻她。
穗儿泪意汹涌,一想起她在寻曲微的人上门时,将她绑紧,不让她出声,便觉自己害了人。
“曲姑娘,对不起送姑娘来的嬷嬷说,只要我能将姑娘看住,到时便想办法让我出宫姑娘,素玉宫里原本住着三人,一个在三年前自缢,一个已经关得疯傻,如今只剩下我了”
她的声音如同寒夜里纷纷扬扬飘落的飞雪,轻得落不到实处,冷得绝望又荒芜。
“我来宫中只是为一份俸禄,从未想过承恩受宠,我想回家,家里人还在等着我回去”
曲微阖着眼,穗儿辨不出她是睡着还是醒着,自说自话般将这些年无人倾听的苦诉说出来。她害了人,用曲微给自己换出宫的契机,却还妄图得到她的体谅,从未觉得自己这般自私虚伪过。
可是可是只要能回家,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等外头吹哨子的人走到素玉宫墙外”曲微说话已然十分费力,只剩微弱的气声,“你喊他一声‘叶苍世子’”
一时无人应声。
曲微偏过头,呓语一般,“罢了”
屋里安静下来,穗儿待了不久便出去,曲微头昏得厉害,却舍不得入眠,脑海中浮现出叶苍的脸,他十岁时的小团子样,重逢时的文雅沉稳样,相处久了才觉出的桀骜率性样。
他会不会与陛下生出嫌隙,会不会后悔交出府印
那些都太远了,曲微懒得去想。心上难受,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下。他来找她,但大抵找不到,若有一日得知他们以一墙之隔的距离永远错过,该会伤心欲绝吧
秋意正浓,庭中的银杏颜色艳得晃眼,金色的小扇迎着徐风招展,簌簌作响。
这是银杏一年到头最美的时候,但也不过几日的风采,一场大风过后,满树繁华便成了一地狼藉,任人踩踏,烂于泥泞。
穗儿立在树下,仰头看这棵一年陪她四季的银杏,外人称道的美景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漫漫冬日她只能守着枯树度过。
哨声响遍南苑,虽听得见声响,吹哨的人却远在数里开外,忽远忽近地变着方位,明明尖厉刺耳,却让人能听出其中的焦心与哀伤。
南苑这般大,素玉宫又偏僻,吹哨的人大抵只会路过此处一回,一旦错过便再无机会,她要像曲微说的那般叫住他吗?
不。太后娘娘是这后宫中权势最高的女子,若帮了曲微,却没能出宫,又得罪了太后,自己定是活不下来了。
哨声越发地近,越发地尖厉,像是催命符一般听得人心神动荡,再走上半里地,便到了素玉宫地界。
穗儿紧紧攥着手里的绢子,口腔里泛出淡淡的血腥气。
不能出声。她告诫自己。
宫门突然推开,穗儿被吓了一跳,慌张地看过去,是前两日来的太监。
“人呢?”他面上焦急,眼神恶狠狠地威胁。
“在屋里。”穗儿半分不敢耽搁地回应。
“听到哨声了吧?若是有人来问,便像前次般将那屋子上锁。”
穗儿讷讷应声。
太监与她一道站在庭中,紧紧盯着五丈来高的院墙,分明外头的光景被挡得严严实实,却好似亲眼看着有人走近素玉宫,正要穿过长廊。
吹哨的人脚步极快,每处地方匆匆掠过。皇宫太大了,他没有时间在一处地方停留太久,素玉宫也不例外。
那哨声已在正门外响起,如一柄利剑般锋利,穗儿身上发颤,脚下虚浮,她忍不住想捂住耳朵,她的魂魄快要被卸成八块。
“咳咳”
穗儿眼睛猛地睁圆,脑中一片白茫。她听见了微弱的咳嗽声。
突然之间,索命的哨声被从她耳中清了出去,压在身上的沉石也被搬移开。
身旁的太监已然松懈地吐出一口气,吹哨的人没有在素玉宫停留,再过几个眨眼,他便会走出很远,到时
“叶苍世子!叶苍唔!”
那太监惊慌地捂住穗儿的嘴,气得目眦欲裂,恨不能将她的咽喉掐断。
可任他手脚再利索,外头的哨声停了。
叶苍瞳孔骤缩,麻木的脸上出现裂纹,迈出的腿顿在原地,而后猛地转身冲向素玉宫门口。
把守的宫人见世子这般来势汹汹,颤颤巍巍地上前拦人。
“世子请留步,此处住的是先帝的人,男子不可入内!”
这些话入耳便被抛之脑后,叶苍再不顾及其他,一把将人掀开。
方才叫他名字的人并非曲微,说明她现下行动受限,而那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定是有人从中阻拦。他已然知晓人在此处,多等一刻,曲微与那女子便多一分凶险。
叶苍从宫人处搜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吹响传音哨,声调不同,是他设定的暗号,很快便有人将此处团团围住。
宫门被推开,身后一群宫人惶恐地拉拽阻碍,叶苍尽数将人甩开,怒喝一声,“滚开!”
后头的宫人再不敢动手阻挠,惹怒贵人的下场他们承受不起,跪伏在地上请罪。
叶苍一扇挨着一扇将房门推得大敞,“曲微!曲微!”
偏房里,穗儿瘫倒在地上,了无生息,不知生死。
曲微气息殆尽,喉骨发出错位的声响,快要被生生扭断,血涌得脸上发胀。
叶苍就在门外,她却无法发出声音呼唤一声,心头升起无限悲伤,泪水沿着眼尾滑下。
那太监不惧反笑,面上狰狞如恶鬼,死死攥着曲微的咽喉,“左右都是死,我要你这等贵人给我陪葬,还要叶世子那等天生的贵种痛不欲生!”
意识变得模糊,眼里的光渐渐消散,曲微绝望又执着地望向门口,在咫尺的距离错过,她总觉得不甘心。
“叶”干燥起皮的唇无声做出口型。
就在眼里最后一丝光亮即将褪去的那一瞬,木门毫无征兆地被踹开,门口闪出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
叶苍背着光,曲微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清他的声音。
她知道他来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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