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瞥了瞥一直默不作声的展颜,“我不像小妹,悲天悯人,看谁都可怜。”
说完,他把烟头往茶杯里一丢,湮灭了。
展颜略怔了怔:“你在挖苦我吗?”
服务员进来,孙晚秋起身端菜,说:“先吃饭吧。”她轻轻碰展颜一下,“吃了没?”
展颜闷闷的,说句吃过了,看向徐牧远:“让他们吃饭吧,我们先走。”
徐牧远手机响起,他接了电话,电话是徐妈打来的,让他快回家。几人看他神情变了,等电话一挂,展颜看他急忙起身,也跟着起来,“怎么了?”
“我得回去一趟,大伯跟我爸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起来了。”徐牧远觉得今天非常遗憾,他跟展颜,就这么没缘分,好好地出来,现在搞得很尴尬,家里又一团糟,他抱歉地冲她笑笑,好像说:你看,我不能陪你聊继续逛了。
贺图南动也不动,司空见惯,徐牧远看看他:“我们下次再聊。”
“贺总,我送徐牧远,你先吃。”孙晚秋利索拿起外套,抓起钥匙,匆匆跟徐牧远出去了。
饭桌上,转眼间只剩两人,贺图南把筷子上的塑料皮一扯,递给她:“再吃点儿吗?”
疏远生人一样的神情,在她脸上显露:“你刚才跟徐牧远说话,太冲了,好像要吵架一样。”
贺图南夹起菜:“你来这儿干什么?看博物馆吗?”
“徐牧远从小生活在这里,我知道,你跟北区打交道久了对他们印象不好,可徐牧远也是这儿的人,你跟他,照样是朋友不是吗?北区也不全是……”
“你是替老徐打抱不平,还是替谁?”贺图南说着,端详起她,她眉型很秀气,弯弯的,睫毛很长根本不用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嘴巴擦了口红,整个人特别明亮,比春光还明亮,穿着件鱼尾裙,袅袅的,走路的姿态很妩媚。
他把刚才她跟徐牧远那一幕,又过一遍,心情更差了。
“你难道觉得,我会替张东子家打抱不平吗?”展颜看着他的黑眼睛,她觉得,他对她误会够深的,这件事上,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置喙一句。
服务员又进来送米饭,贺图南说了句“谢谢”,大口吃,一时间不说话了。
“你吃吧,方案我改好给杨师傅了,周一他会去你们公司。”展颜拿过包,贺图南抬眼看她,“你不来了?”
“嗯,贺总不是说只希望跟一个固定的负责人对接吗?我做的不够好的地方,杨师傅肯定会修补,到时他去。”
“我知道,因为博物馆的事,你还在生我的气。”贺图南不小心吃到花椒,口腔一阵麻。
展颜缓缓摇头:“已经不了,刚开始是有点气也有点难过,现在,我想通了,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不会消失,就是石头上刻字,也能破坏掉。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文物古迹都毁了,该我努力的,我努力争取过了,没办法挽留就这样吧。”
她停了几秒,一度沉默后,说:“人也是,这个道理一旦想通,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没有抱怨,没有颓丧,好像冬天太阳地儿里跟人聊天,说了句“今年白菜便宜。”
贺图南道:“我让你痛苦,我知道。”
青天白日的,外头车流不息,人来,人又往,灰尘在飞,花在开,刚进四月的阳光像愚人节一样爱糊弄人,但春天到底来了,连餐厅里爆炒的香,都是春天的味道……他还说这些干嘛呢?人生中又一春来,那些过去的,不必说了。
“我们不谈这些,后头杨师傅还想让我出施工图,他说,我应该多锻炼,我也这么想的。以后,工作上还会有对接的时候,你有什么要求不需要拐弯抹角顾及我什么,直接说好了。”
“周一你跟杨工一起吧,或者,你自己来也行。”贺图南忽然岔开话,“刚在北区,你跑我跟前问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她立刻知道他问的哪句,说:“我看那围了很多人,想问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这么问的,你问的是,你怎么了?”贺图南直视着她,那目光,一如既往地要把人看透了。
这种目光,让人无所遁形似的,他越是这样看着她,她越觉得贺图南好像在算计什么,她一下足够坦荡了:
“我以为,你被人打了,那儿有好多烂砖头,铁棍,我以为你跟那儿老百姓交涉闹了矛盾。”
“担心我是吗?”
她忍无可忍了:“对,我担心你,我怕你会死,即使我跟你分开,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不受伤害,但你不要觉得我独独对你这样,我悲天悯人,看谁都可怜。”
展颜说完,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背起包快速小跑出去了,像小鱼,一摆尾,游进深海。
世间如果死了图南哥哥,剩下的,变作微尘之尘,全都轻起来。可图南哥哥也不是图南哥哥了,展颜坐在公交车上,最后一次回望北区,有巨大的灰尘窜起,卷作一团烟,像当年生机勃勃正在生产钢,生产铁。
孙晚秋把徐牧远送到了家,一路上,她跟他说贺图南创业的不容易,泛泛而谈,徐牧远听着,说知道。
“我其实不怎么了解他,他要我跟他干,我就跟了,跟了这段时间,我觉得他人还不错,以前是我小看他,我以为,他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运气好,人生过得顺。我要是他那个家庭,我也能去香港干投行。现在看,他真是能屈能伸,像个弹簧。刚才饭桌上,你们争执根本没意思,你不能要求人家做生意的背着什么狗屁道德感,他又不是要当圣人,你们就是鸡同鸭讲,再好的朋友有时候也是鸡同鸭讲。”
孙晚秋说话时,眉眼间,总带点儿隐隐的嘲弄,这些年过去,徐牧远觉得她模样变了些,人更精明干练,可这股嘲弄,不晓得对谁,始终都浮荡在眉心。
“你跟颜颜也会吗?”
“会啊,怎么不会?我不爱看什么高深的书,也讨厌听人讲道理,展颜跟我很不一样的,但我还是喜欢她。你跟贺图南明显也不一样,你这个人,比较文气,争一圈都没对错之分,别伤感情嘛。”
徐牧远说:“不至于,只不过他有时候太锋利了,张东子的事,过去那么久,纠缠也没意思。”
孙晚秋嗤笑:“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又不是贺图南。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不会因为过去多久,就消失的,看着远去了而已,但还在啊,你不也一直记着你们以前多辉煌吗?我有次,跟你们这儿一个老师傅聊了几句,过去那些事儿,他记得一清二楚,估计入土合眼那天都不会忘,一说当年,就惋惜得不得了,恨不能穿越回去。”
徐牧远无言以对,笑了笑:“你很会替老板着想。”
孙晚秋说:“我给人打工,当然要替人着想,将来,你要是当我老板,我也替你着想。”
徐牧远想,她跟展颜的确是不一样的。
徐爸在附近卫生所简单包扎了,他回来后,把大伯姑姑那伙人全都轰了出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强势,人都愣了,骂骂咧咧,姑姑在门口跳脚,拉着奶奶干哭,说房子是奶奶的。
小妹在那掐腰骂姑姑,她长大了,又任性又野蛮,一点不像父母,也不像他,他也没去拉,任由小妹在那骂。
“这房子是工厂分给爷爷的,爷爷在时,他跟奶奶一直跟我们过,你们早分家分出去了,这会儿说有你们一份儿,要不要脸啊!”
“你这丫头反了你,轮得到你个丫头片子说话?”
“这是我家的房子,难道轮得到你说话吗?”
所有人的面目都狰狞起来,唾液飞舞。
徐牧远觉得亲人们真是虚伪透了,他有些疲惫,他有时觉得他们可悲,有时觉得可恨,像抢食的鸡,把彼此的冠子啄的稀烂,谁也甭想好。
展颜打电话问候时,他跟家人,在灯下默默吃饭。
“没事吧?”
“没事,还是拆迁款的问题。”徐牧远打起精神,“我以前总觉得,钱不能代表感情,现在想想,谁要是给你一百万一千万,那绝对深情。”
展颜不会安慰人,她只能说:“会过去的,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的。”
一些事会过去,一些事就会来。周一,杨工带着她到新世界公司会议室汇报方案。展颜做了ppt,把参考的文献都标了出来,重点讲了优化部分,把博物馆换成广场,两旁设店铺,其他不必再动。
安置房则在有限空间里,尽量关照生态,停车位,消防通道等各个问题。
“北区的老百姓,目前更在乎赔偿的数目,还有房子的面积,看起来对质量不怎么关心,但等住进去,可能会有很多后续维权的事,所以,方案这块一直秉承的原则,还是希望目光能放长远些。”
展颜说完,看向一直托腮凝神倾听的贺图南,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定下来。
他好像在思考什么,没说话,她等着,竟有些忐忑等待分数的心情,她觉得自己掏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再不满意,她真的要崩溃。
“非常好。”贺图南微微笑了,转头问身边的建筑师,两人交流几句,方案确定。下一步,是送到规划局那里。
他满意了,她有种忽忽若失的感觉,多么奇怪,她不用再来碰头。
贺图南也就给了“非常好”三个字,扭过头,跟杨工说话去了,她像被用完了,就晾在那。
直到说请他们吃饭,他的眼,才重新看过来。这次去了一家很高档的餐厅,点很贵的菜,开很贵的酒,杨工说贺总真是太破费了,但钱花的多,好像尊重跟着多,人就是这样,用钱来衡量简单明了,贺图南还是不怎么跟她说话。
杨工要替她说,说她一夜就改好了方案,睡办公室的,年轻人就是充满干劲云云,那语气,像班主任夸成绩最好的那一个。这些东西,没必要跟甲方讲那么细的,杨工倒生怕捂着藏着,别人不知道。
贺图南听得笑,她看他笑,浅浅的,像是应付,不失去礼貌而已。这才想起一些很细的东西,念高中时,他对她的成绩就没太在意过,总是你考好很好,考不好也没关系的样子。他对她,似乎没什么要求,像个溺爱的家长。
“我也想喝一杯。”展颜突然开口,今天其实是她生日,喝点小酒,高兴一下,她对过生日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但要借着这个由头做事。
杨工知道她不喝酒的,以为她是交了差想轻松一把,说喝吧喝吧,这个度数低。
“我想喝洋酒。”展颜问杨工,“您喝过洋酒吗?是洋酒好喝,还是咱们白酒好喝?”
话题很自然地就变成讨论酒了,贺图南以前出差满世界跑,酒尝的不少,杨工传统,他觉得xx就是最好的。
贺图南给她倒了一点点白酒,递过去:“下次酒吧请展小姐,今天凑合吧。”
他病了一次,最近根本不沾酒。
展颜接过来,尝一口,忍不住吐舌尖。杨工说,一看你就不能喝,啤酒都费劲,还喝洋酒呢。
饭吃完,贺图南让人送杨工,杨工今天没醉,连摆手不让麻烦,贺图南给他开了车门,说:“客气,小李顺路,杨工不是往东边去吗?”他记性好,还记得杨师傅的家。
送走杨工,贺图南见展颜脸已经微微的红了,明显一碰就上脸的样子。
他说:“走吧,我请你,这儿附近就有家酒吧。”
展颜静静看着他:“你对我的方案满意了吗?”
“满意了。”
贺图南指了指对面:“要去吗?”
“你怎么知道附近有酒吧?”她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顺着他的手,真往对面霓虹乱闪的方向看了看,她从没去过酒吧。
“我有正常的社交,知道这个很奇怪吗?”
展颜不作声了,他在大城市过那么多年,自然是有声有色。那他这话什么意思?她没有社交,她也蛮过时的。
“你经常和别人去吗?”
贺图南回想了下:“以前公司圣诞聚餐一定要去,出差也会去。”
“你们公司过圣诞节?”这是新鲜事,展颜觉得跟他隔了好大一块麦田,他说点什么,就好像一只翠蓝的鸟,倏地飞过去。
“外资投行肯定不会大张旗鼓过年包饺子,”贺图南偏了头,笑笑的,“还有问题吗?”
她对他那几年一无所知,路远,心里又有大雾弥漫,她根本看不见他。不像她,他想想也知道,她还在念书,在学校能有什么事儿呢?
他永远走在她前头似的,他也不认可她。他一定见识了很多不一样的女人,比她聪明能干,比她漂亮,比她……展颜不知怎么就想到这,她心里难受起来,说:“你去酒吧快活吗?”
贺图南笑了,好像笑她的天真。
“去酒吧就是消遣,难道还能是去找烦恼的?”
“你不是很忙吗?怎么会知道这里有酒吧。”
“偶尔来一次,”贺图南说着,往前走,“带你去看看?”
“你跟别人一起来消遣吗?”展颜没动,她忽然想到那次找孙晚秋,那些暧昧的低矮门面,打着按摩店的幌子,二十一次。
“以前跟同事,或者客户,回来后都是自己。”贺图南低头笑了声,他早察觉出她想问什么,也不点破,她问一个,他回答一个。
“今天你生日,小酌怡情,走吧。”
展颜愣了愣,他还记得她生日,她以为,他早忘了。
眼看要亮绿灯,贺图南拉住她的手,一路跑过去,她被他拽着往前跟着跑,裙角跟头发一起飞扬,蹁跹过去,穿过人群也不管行人是不是在看,一口气跑到对面,她甩开他的手,不让他碰。
贺图南没坚持,带着她,轻车熟路进酒吧,展颜觉得有些新奇,小心打量几眼,里头正放爵士乐。
北方有雪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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