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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31节

    果然,贺以诚正大包小包往后备箱放,砰一声,他关了后备箱。
    展颜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她抬起脸,朝贺图南房间望了望,他也许没起,当然,起了也不见得送她。
    贺图南倏地松开手,帘子荡了荡。
    他靠墙边,等了片刻,才又拨开窗帘一角,车子走了,空空如也。
    第26章
    一到寒冬,村子里触目的,荒凉连着荒凉。大杨树上都光秃秃的,喜鹊的巢,便一个个露了出来。展庄的人们,还同以前一样,太冷了,都蹲墙根下晒太阳,说着不知猴年马月陈旧的琐事,一辆车过,迎着它来,再目送出老远。
    展颜刚下车,瞧见石头大爷背了一筐枯枝干草,慢慢走来,不过半年,石头大爷仿佛一下老了似的,等展颜喊他,他晃了两下,后背上东西实在太沉。
    石头大爷瞅了她两眼,没认出人,展颜忙跑到他脸跟前,把帽子一撸,说:“我是颜颜啊。”
    石头大爷这才咧咧嘴,展颜见他神情痛苦,问他:“你生病了吗?”
    “腰疼得钻心,不中用了。”石头大爷干巴巴的唇不住地颤。
    展颜忙帮他把那筐东西放下,从包里拿出袋点心,说:“你拿回家吃,腰疼看大夫了吗?”
    石头大爷不肯要,推搡着:“拿给你爷吃去。”
    “给你的嘛,”展颜硬塞,“好吃得很,又香又软,一点都不费牙口。”石头大爷成了苦瓜脸,那点心袋子,被他好一阵摩挲,揣怀里了。
    “颜颜,你去城里念书好不好啊?”
    展颜觉得他连声音都跟着老了,像含着砂砾,她低头看了看石头大爷没擦雪花膏的手,全是裂口。
    “好,城里念书可好了。”她忽然抬头,很振奋地告诉他,“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我给你修房子。”
    村西头,有三间老房,屋里地面没铺水泥,四季潮着,倘若留心观察,就会知道这房子极少亮灯,电费一年下来两块钱,这儿住着一对父子,就是石头大爷和他的傻儿子。
    石头大爷嘴唇颤得更厉害了,他想摸摸展颜的脑袋,到底没动,瞧她那围巾,跟春天的梨花一样。
    “老人家,来,这是止痛药,实在痛得厉害了,可以吃一粒。”贺以诚递过两盒布洛芬,他工作忙时,神经性头痛会犯,这是常备药。
    他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是不会进医院的。
    很快,他似乎不嫌脏,搭把手,帮石头大爷递那筐柴火。
    展颜看着石头大爷背起东西,很慢地走了。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现如今,好像走不动了,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佝偻的背影。
    她擦了擦眼,喉咙发紧,跟贺以诚说:“贺叔叔,你真是好人。”
    贺以诚摘掉手套,抹去她眼角那点晶莹:“我并没你想的好,只因为你跟你妈妈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我得时常提醒下自己,否则,不配做你妈妈的好朋友,也不配做你的贺叔叔。”
    展颜含泪一笑,她长大了,贺以诚望着她,她比她妈妈还要美丽,像一朵花刚抽出娇嫩的细蕊,女孩子有这样的美貌,如果没人保护,很容易凋零的。
    他掩饰得很好,事实是,他厌恶这个村庄,厌恶这处穷山恶水,一步都不想踏进,一眼都不想多看,可他看起来像个大善人。
    送走他,展颜进了家门。贺以诚压根没有进门的打算,无论她怎样邀请。
    奶奶也没认出她,只当是生人:“你找谁?”
    “我是颜颜。”展颜抚了抚围巾。
    奶奶眯眼再瞧瞧,唏了声:“大小姐这是睡醒了想起来还有个家?”
    展颜一句话也不想跟奶奶说,她一张嘴,空气都跟着不愉快,可奶奶见她脚边放那么一堆东西,又立刻跑来扒拉,她只好拦着:
    “这是给孙晚秋王静的,你别动这个。”
    奶奶啪一声给她后背一下,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憨子,不说往家里拿,尽想着外人!”
    展颜学了好些道理,反驳她:“这是贺叔叔买的,买来给我的,我的东西我有分配的权利。”
    奶奶啐了一口:“你还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你爸,你妈能有你?”
    “你看你,孩子回来是好事,你这是干啥?”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摆手,“颜颜,快进屋去。”
    展颜拖着东西快步走了。
    进了屋,她一愣,原本属于她的那张一米二的床上早被杂物占满了,被褥没地方放,坨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再一摸,是冷的,潮的,没人洗,也没人晒。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
    她呆呆看了片刻,这才真正明白:妈不在了,没有比这个真相更真相的事情了。
    她收拾了很久,挪出睡觉的地方。屋里冷冰冰的,趁着太阳,她得赶紧晒晒被子,可被罩却是脏的,床单上还有来路不明的血迹,已经发乌。她记得,当时是洗好叠放在床上,还特地盖了块旧围巾。
    “谁用我的被子了吗?”展颜问奶奶。
    奶奶围着围裙,正在剁红萝卜猪肉,等着汆丸子。
    “上个月,给你爸说的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天。”
    轻描淡写的一句,展颜听得脸都白了,她把被子一扔,跑了出去。
    孙晚秋今天跟着小弟去镇上赶集去了,她扑了个空,后头孙晚秋的妈在跟邻居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知说的什么。
    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问她一句“颜颜回来了?”,可等她一走,大家又都要窃窃私语一番。
    展颜只能往山上走,风厉害,噎得人喉咙疼,树啊,草啊,全都像死了一样,地里只有麦子是绿的,密密的,厚厚的,浓墨重彩地绿着。
    一只野鸡突然从眼前飞过,她想起贺图南来了。
    展颜在妈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头顶的天,是苍白的,大地无声,只有风呼啦啦地吹着,麦苗扑簌簌晃着,对面山上,松树像旅人一样站着,等待远行。
    别人说起妈,是一句“有庆那个婆娘没了”。这个“没了”,是个很残忍的训练,需要时间适应,直到她也没了,才能停止。
    天还是那个天,地也还是那个地,眼前的坟,就是天地间缺了的那一角。
    展颜又一个人下山,走了百十米,到邻村村头小卖部,拨了个号码。
    贺以诚刚进城。家里,只贺图南一个人在温书,他听到电话响,出来接。
    “哪位?”
    电话里不出声。
    贺图南有些奇怪:“哪位?麻烦讲话。”
    展颜眨眨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是我,我想问问贺叔叔平安到家了吗?”
    贺图南没想到她这么快打进来电话,他一颗心,顿时松了,挽着电话线:“应该快了吧。”
    “我就问问。”展颜心里一阵惘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贺图南去个电话,除了他,似乎也无人可说,但真的打通了,同样不知道说点什么。
    家里无人,林美娟顶着一头当下最时髦的波浪卷一大早就回了娘家,贺图南有个舅舅从北京回来,让他跟着去,他不肯,到底是没多少精神,只说温书,回头初一去姥姥家里拜年总要见的。
    展颜刚来时,贺图南嫌家里多个人,挤得慌,现在她回去了,房子阔得吓人。
    “你那冷吗?”贺图南问她,他听说,一到冬天乡下人都站在马路边,外头比屋里还要暖和点儿。
    展颜低声说:“冷,屋里头像冰窖一样。”
    她晚上还没着落,鼻子发酸,不觉握紧了电话筒。
    贺图南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要怎么睡?要不然,让爸接你回来,在城里过年。”
    “我要在家过年。”展颜说到“家”字,又想哭,她哪里还有家,少了妈,家没有几分家的样子了。
    贺图南无奈道:“那这样好了,你到你们镇上买电热毯,身上还有钱吧?”
    “有。”
    他一阵懊恼,怎么没想着她临走前,也塞她点钱?
    “你别怕花钱,回来我补给你,我之前压岁钱还剩一些。”
    展颜“嗯”了声,眼睛疼。
    “不是说早就想回家了吗?怎么,我听你也没有多高兴,冻的吗?”贺图南觉得她情绪不高,逗她一下,展颜眼泪就簌簌直掉,她也不说话,握着电话咬嘴唇。
    中间,微微颤了的呼吸声,被贺图南捕捉到了异样,他皱眉:“怎么了?”
    展颜睫毛上的泪珠岌岌,她哽咽着:“我上山了。”
    贺图南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听出她在哭,他能想象出她那张脸,一时间,汹涌的情绪盲目地在胸口里乱撞,找不到出口。
    “我让爸接你回来。”他斩钉截铁说道,电话线都要扯断了。
    展颜摇头:“我要在这过年。”
    贺图南脸色极差,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那让爸早点去接你,别哭,回头风一吹脸该疼了,你现在在哪儿,你家里吗?”
    “不是,隔壁村的小卖部,我在这里打电话。”她抽了抽鼻子,“等贺叔叔回来,你别跟他说。”
    贺图南沉默着,那头,展颜喊了他一声:“图南哥哥?”
    他大梦初醒似的,说“好”,又说:“家里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你留着,你在那凑合几天,缺什么就去镇上买,买不到的,回来再说。”
    展颜抿抿唇:“我要挂电话了。”
    “记得买电热毯,不过用的时候注意电,不要用一夜。”贺图南觉得小镇上的东西质量堪忧,怕东西不好,引发火灾什么的,想到这,他恨不得自己会开车,将她接回来,住那破地方,简直遭罪。
    “嗯。”
    “有事给我打电话,过年那几天我晚上肯定在家,除了初一,可能大家要在饭店聚一聚。”贺图南像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许多,犹然不尽,他总觉得有什么没考虑到,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展颜已经不哭了,她贴着话筒:“我要挂了。”
    “颜颜……”贺图南像爸爸那样叫她,却没话要讲。
    展颜听着,摸了摸脸,有些微热。
    “电话费很贵的,我真得挂了。”她静静说。
    贺图南低声笑她:“横竖都是爸花钱,你怕什么?”
    “所以我不能随便浪费呀。”她轻轻解释。
    贺图南说:“这有什么,以后我挣钱给你花,随你浪费。”
    这话有些突兀,说完贺图南自己也意识到了,改口说:“我刚才交代你的,你记清了么?”
    “记清了。”她眼尾瞄了瞄小卖部老板,不知几时,这店里进了几个年轻人,一边说话,一边看她。
    “那我挂了。”说着迅速挂了电话,掏出钱,“老板,您看下多少钱?”
    “妹妹,这钱我给你垫了,哥骑摩托带你去镇上玩儿怎么样?”头发打了摩丝,一根根竖着的年轻劳力冲她笑,牙七倒八歪的,嘴里叼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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