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过那么多期望,他们想过那么多种可能,那些可能无一不是和光明相联系,自简安诞生起,他们无一不相信,不管他们憧憬的未来是什么,但他们都很笃定,他们的女儿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管那个未来是什么样子,那都一定是光明,是幸福的,而绝不可能和阴暗,黑暗,失败等任何负面词汇联系在一起。
她绝不该有这种可能,然而这最不应该发生的可能,的确就那么发生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是简安自己意识到这件事。她自月与影里交汇之中看到属于她的另一半,是不安分的躁乱因子集合体,它们期待着什么时候发动一场暴乱,而她就如一位暴躁的独裁者,她是她自己的独裁者,及时镇压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暴动,那一切吵闹的声音。她没有让父母发现她的变化,否则她也不能保证他们会怎样对待她。
她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对任何人提起,那是不可言说的秘密,也就隐瞒了那件事。但是“她”没有消失,“她”不会是那么轻易消失。“她”虽是因她的爱情,因为顾遇,因为她的嫉妒才出现的,但那件事是诱因,不是全部的成因。
她问过自己,如果没有那件事,是不是“她”就不会诞生,答案是否定的,没有那件事,“她”依然会出现,因为她的欲望存在,和简安的外在不同,她的身体里藏着许多欲望,在那些欲望里,她见识了人性可以恶毒到什么样的程度。她不得不学会克制。但这克制是漫长的过程,她不知道那些声音什么时候会出现,又必须花费太多的时间精力去克制。被烦到恼极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消灭那些声音,让“她”彻底的消失,但……
“她”躲在角落,眼睛都红了,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恨。
她叹了一口气,在虚幻和现实的边界伸出安慰的手。
她这辈子,这辈子这个词可能太长,她远没走到这辈子的尽头,所以不妨用前半生这个词,她的前半生有太多的地方不被父母接受,他们不接受,时时都在打压她,而倘若自己都不接受“自己”,那么自己,未免就太可怜了。
于是,她没有真的去做,让“她”留了下来。但让“她”留下来也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她会随时受到侵扰,“她”时时附在她耳边低语,诉说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欲望。
但是“她”太吵了,那些声音太吵了,吵得简安头疼。她便需要那么一种方式,一种出口,能宣泄那些过剩的欲望,以获得短暂的平静。性算是一种,性欲相对其他那些更黑暗的欲望来说,还算得上安全。
她多少需要一段关系,这实在是因为她没有多少好的条件,可以供她换掉一个又一个,所以不得不维持一段长期的稳定的关系。但她只需要这么一段关系,可以供她发泄身体里躁动不安的欲望,却实在没有想过和谁走向长久。她很清楚,她并不适合长久稳定的关系。
但她有自己的需要——玩具勉强可以用,但只靠玩具就太单调,为了自己的需要,她可以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合格女友。这世界上,凡有所求,都需要付出代价,她有想要的,自然需要付出一些,牺牲一些,这没什么。她在男朋友们面前表现得不错,几乎是事事顺他们的意,而她也从他们身上汲取她想要的快乐。她也只想要那么一点愉悦快乐而已。
宋远洋以为,他们约会次数不像其他情侣那样频繁,简安没有那么粘人是因为她的体贴,不想让他在应付繁忙的工作之余增添他的负担,可实际上,这本就是简安有意为之。如果可以,她更想要一个稳定的炮友,而不是还要谈感情的男朋友。可以的话,不必谈感情。
感情就像是多余的东西,一旦讨论起感情,感情会让所有事物变得复杂,它会让一切道理失效。简安不想付出过多的心力去处理更复杂的感情。从这点来说,宋远洋的确很倒霉,他倒霉就倒霉在碰上简安这么一个女人。
似乎是随着岁数的增长,简安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硬。她的感情如同一个沙漏,越来越少,但沙漏至少还能够倒转,她的感情无法调转,重新再倒一遍,如今的她没有那么多感情好给。即使他在她面前,被她的恶劣刺激到崩溃,她也没有怜惜,只有冷漠。
宋远洋不会想到的是,当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当他畅想着有关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女朋友却已经在心里倒计时,算计着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分手。宋远洋的求婚的确在简安的意料之外,她看着那个男人送上钻戒,没有惊喜,全是惊吓。
恋爱,结婚,生小孩,这好像是一条既定的轨道,开启第一个,顺着轨迹下去,必然会开启第二个,第叁个。宋远洋也遵循着这种规律,他满心欢喜地送上钻戒,以为那是一种承诺,他主动给予的承诺,这种承诺会保证简安过上安稳满足的幸福生活,但简安正相反。她看着那枚钻戒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看到一瓶敌敌畏朝她泼过来。
婚姻,婚姻,婚姻意味着接受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命里,早早晚晚日夜都要面对那个人。恋爱时不见得需要面对的问题,大概进入婚姻,就不得不面对那些生活现实里的麻烦。简安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参考生活中的例子,简安没有找虐的癖好,她不想让她的人生背负过多的麻烦和责任。
为什么……不能让她享受单纯的快乐?
结婚有什么好处?想象一下,两个人走入婚姻,带着不同的生活习惯,还要相互磨合,还要共同承担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争执,吵闹,现实终将消磨光感情,而没有感情的人还要生活在一起,像是被一条绳子捆住。分开?分开也没有那么容易,这其中还牵涉到复杂的财务问题。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发明的婚姻制度,婚姻制度简直是反人性的设计。人,明明很难保持所谓的忠诚,否则也不会从过去到现在中一遍又一遍强调、歌颂忠诚。所谓的忠诚,所谓的一心一意,难道不正是人类了解自己,知道那是稀缺的品质,所以才一遍一遍拿出来,反复强调——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然而还是有人追求,有太多人追求,他们要求别人对自己忠诚,同时也用此约束自己,仿佛不忠诚是什么罪过?可是何必呢?简安承认自己无法保持忠诚,她在所谓忠诚忠心忠贞这些强调人应当一心一意的品质方面是有所欠缺的。你看她在一家公司待了六七年,但那是她不想换吗?不,只是老公司薪资福利待遇尚可,而她自身条件不足,所以才在一个位置上钉了那么长的时间,但一旦有人抛出橄榄枝,她毫不犹豫地说走人就走人,忠诚?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在感情上,她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宋远洋的钻戒不是钻戒,更像是他递过来的绳子,简安没有感动,只能想到窒息。婚姻会使她失却自由,若只是恋爱,她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见面就见面,若是没有需求,那十天半个月不和情人见面都不要紧。结了婚,那可就不一样了,若想要得到彻底的自由,必须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撕扯过程。既然如此,何必非得往婚姻里亲身走一遭呢?
婚姻有什么好处?简安想不出来,可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人想要走进婚姻。有那么多人想走进婚姻,那么说明婚姻总还有可取之处吧?可是,人进入婚姻之后却又有那么多人想走出来。人到底是将犯贱写进骨子里的生物,哪怕已经有那么多的例子,却依旧有人觉得自己或许是最特别的那个;也兴许是人的探索欲使然,尽管生活中已经遍地是例子,但也有人不亲自去探一遭,探个清清楚楚是不会罢休的;也兴许……兴许……兴许,还是有人惧怕孤独,所以寻求着让人不那么孤独的办法。婚姻就是其中一种。简妈就常喜欢在简安耳边念叨孤独终老,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竟有一种可怕的威力,好像一个人最终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是多么悲惨的境地。
简安并没有那么害怕孤独,恰恰相反,她喜欢孤独。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生来赤条条一个,去时也是赤条条一个。孤独是人生常态,也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一个人生活很好,孤独很好,一个人很好,请允许她一个人待着。
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已不想再同什么人建立关系。一个人很好,不必背负什么人的期待,不必焦虑得看懂什么人的眼色,不必揣测他人言语背后是什么心思。一个人很好,孤独很好,哪怕这意味着……要接受一些人从生命中离开。
然而离别是注定的,人终究要面对离别。
就像过去的陈夕月也在不知觉中离开了她和邹静——简安曾经以为她们叁个人终将会变成两个人,但最先淡出她们生命里的却是陈夕月。这是一个双向选择。她没有选择陈夕月,陈夕月也看出她们不是同类。虽然她和邹静也谈不上同类,只是她们两个在人群里,各自都是异类。她们待在一起,更像是异类的结盟,不至于彼此在人群里落单。
后来邹静也离开了,没有什么特殊事件,离别未必需要什么盛大的事件。只是两个人考上不同的大学,逐渐减少联系,最后再也没有联系,就那么平淡地消失在各自的生命里。
他人,不过是生命的过客,离别是注定的,不管是多么亲密的关系,简妈也好,顾遇也好,简安很早就准备,预见到他们终将有离开的那天。
简妈对她大概已经不抱希望,她也终于可以得到想要的平静。而顾遇……她猜这一天过后,他也不会再想理她了。
租房的卫生间狭窄,没有开灯,明明外边天还亮着,这一间狭小的卫生间里却没有光亮,像提前进入黑夜。大抵会一直暗着。下水道里冒出一股腐臭,很快扩散开。简安没有动,蹲坐在马桶盖上,双手环住膝盖,靠在旁边的瓷砖墙壁上。
脸上的泪痕逐渐干去,她没有再哭,今天她哭得够多了,疲倦到极点,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就这么睡过去。
那股腐臭的味道,像是灵魂正在腐烂。然而烂就烂吧,她没有什么积极挽救的计划,没有向上的打算。若是谁嚷嚷着拯救,要对她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她大抵也会甩开那人的手掌。她只是选择一个人安静的腐烂,没有跑出去影响别人,也没给社会造成危害,凭什么不允许她一个人默默地腐烂?
就这样吧,她什么也不想做了。
她额头抵着墙壁,铺着的瓷砖冷冰冰的,其实很不舒服,但她懒得动。眼皮困倦地合在一起,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就那么快要睡过去。
“咚咚咚——!”
“简安!”
简安家有人在敲门,大声喊她的名字。
简安眉心一跳,紧紧闭着眼,不想理那个敲门声。
“简安!!”
来人韧劲十足,颇有一股她不开门她就不走的气势。
“简安!!!”外面的声音更高了。
简安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带着倦意的眼睛望向门那边。
她怎么在这里??
第一百零一章安简|简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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