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望着她,眼神很柔和,他耐心地听她说着,直到小孩子的声音轻下去,他才摸了摸她的头,说:“爵爷叔叔有的,令狐家迟早也会有,只要大家都听王上的指令,易北就可以越来越富饶,那些房子啊,食物啊,每个人都会有。”
“真的吗?”小姑娘把脸从爹爹腿后面探出来,将信将疑地问,“不骗人?”
“当然不骗人。”易洛迦蹲下来,伸出小指,笑道,“我和你拉钩好吗?”
“你还真是无聊啊,和一个卖猪肉的小女孩能谈这么久。”当易洛迦哄完小令狐,和苏越往广场更中心走的时候,苏越有些鄙夷地说,“随随便便就拉钩许诺,当真骗人不眨眼睛。”
“谁跟你说我在骗人了?”
“那就奇怪了,与民同住,同食,同富,那是怎样可笑的场景?你想让一个卖猪肉的住上和平西爵府一样大的宅子,别蠢了,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世上没有这种地方。”
“不,这世上有这种地方。”
“你想说,死后的极乐世界?别笑死人了。”
易洛迦停下脚步,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凝望着苏越的眼睛,然后他说:“苏越,那并不是死后世界,我说的就是易北,就是这里,在这片土地,我们和王上一起,驱走贫寒饥饿和困苦,你看看这些人,他们每一个都心甘情愿地为易北劳动,如果哪一天,我们的母亲易北需要他们的保护,每一个易北人都会以献上自己的头颅与鲜血为无上的自豪。”
“……”苏越看着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笑得很讥讽:“易洛迦,我原以为你是个滥好人,没有想到我错了,你不是滥好人,你简直就是一个蠢人。”
易洛迦似乎对于他不屑的态度早有预料,他无所谓地挑了下淡金色的眉毛,转身在广场的工具箩筐里挑拣了两只扫帚,把其中一只抛给苏越,说:“好吧,那么智慧的,成熟的,广知的苏越兄友,麻烦你跟着愚蠢的,天真的,无知的我,去把那边的河堤给打扫了,成吗?”
“……”
苏越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把手里的扫帚横过来,狠狠往眼前那只金毛狐狸的笑脸上扇过去。
河堤是由白色的长条形砖石修葺而成的,堤岸边种了许多银杏,笔挺高直的树上黄叶轻摇,宛如成百上千金黄色的蝴蝶,烫熟的明亮阳光点点滴滴下落在枝头,落到地上却又被筛洗得只剩摇曳的碎影。
苏越和易洛迦赶过去的时候,河堤上正围了一圈人,大家指指点点的,都在讨论着什么。
“怎么了?”易洛迦问一个老伯。
“啧啧,惨啊……真是太惨了……”老伯颤巍巍地抖着胡子说。
“惨?”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哦,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毒,这让他家里的爹娘媳妇儿怎么活啊……”老伯叹息道。
苏越和易洛迦对望一眼,然后两个人往人群深处挤了进去,苏越掰开两个胖女人,终于挤到了最前面,眼前的那幕惨状让向来镇定的他都是一震,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血泊里,已然断气的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遇害的男子他认识,当初在王宫外面,林瑞哲率领了一些亲信部下往宫内赶,这个男子便是其中的一个。
苏越记得他当初好像还很凶地怂恿林瑞哲斩杀自己,可是现在,这个男人横尸在地,眼珠突出,嘴巴张大,他的肚子被凶手残忍地剖开,血肉模糊的胃肠被硬生生拽出。
易北的大夫正蹲着身子在死者旁边观察,最后他站了起来,挥手让人把白布盖在死者的身上,回过头来对旁边的群众说:“……他的心脏被凶手带走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苏越盯着隆起的白布,白布阻断了尸体,但血液还是缓缓渗漏出来,洇红了布面。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骚动,紧接着人们都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道,有一支军人疾步赶了过来,领头的男子二十来岁,五官刚毅,嘴角紧绷,眉毛拧成严厉的川字,眼神冷峻得可怕。
苏越微微一颤,那个领头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林瑞哲。
林瑞哲走到他的部下尸体前,他低头打量着那块起伏不齐的白布,然后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弯□子,半跪在尸体旁,抬起手,缓缓揭开白布,露出了死者的脸庞。
无神呆滞的眼睛,鲜血流满的脸庞。
和昔日的英雄义气交织在一起。
林瑞哲凝视着他,神情相当古怪,似乎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兄横遭惨死一样,他望向他的眼神甚至是迷茫的,他好像在询问那个离去的弟兄,你为什么躺在这里,你还能站起来吗?
不知过了多久,林瑞哲才抬起手,轻轻覆盖在死者眼睛上,将他的眼皮带下。
银杏叶沙沙飘落在街头。
林瑞哲站起身,背对着后面的部下,声音里是风雨将至的压抑和危险:“下甲级搜捕令,全国通缉,悬赏十万纳贝尔!立刻去办!”
他说着,蓦然回过头来,长风在须臾间吹乱了他黑色的头发,他咬着牙,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强抑痛苦而绷得很紧很紧:“不管是谁干的,我都要让那个混蛋知道,对我林瑞哲的弟兄下手,会是怎样的下场!!”
过了一会儿,丧敛队来了,他们支起担架,将死者抬了下去。
人群议论纷纷地撕下散了。林瑞哲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望着白色砖石上斑驳的血迹,刘海垂在颊边,看不清他的表情。
“……真奇怪,不就是死了个走狗,有什么好生气的。”苏越远远看着林瑞哲的侧影,低声道。
这句话被易洛迦听到了,他拍了拍苏越的肩,道:“算了罢,林将军是全易北把人命看得最重要的将帅,杀了他的兄弟比杀了他还难受。”
“杀了他的兄弟?”苏越冷笑一下,“原来一个商国人,竟会把易北士兵看作自己的兄弟。”
易洛迦顿了片刻,道:“你如今也活在易北,而且我好像并没有看出你对商国的忠诚。人是会变的,不是吗,太子殿下?”
“我在商国没有兄弟,也不忠诚于商国。不过,平西爵大人。”苏越特地把这五个字咬得很重,他说,“同样的,我也不会把易北人当作自己的兄弟,我没有效忠的对象,我活着只为了我自己。”
“……看来我是无法说动你的?”
“是的。”
易洛迦温和而深不可测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抬头望了望满树金叶斑驳,很平淡地说:“好,那便随你罢……”
远处林瑞哲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将目光从血迹上移开,在四周空洞而漫无目的地环视了一圈,直到看到易洛迦和苏越,视线才停顿了下来,瞳眸渐渐有了焦距,但脸色比刚才更冷。
林瑞哲朝他们走了过来,他停在易洛迦前面,生硬地说:“你也是来劳动的?”
“是啊,入秋了,地上的枯叶多,我帮忙清扫。”易洛迦平静随和地说,然后眸色又深了几分,“瑞哲兄友,没有想到出了这种事情,真是遗憾。……你说,他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最近介入调查的公款贪污案件有关呢?”
“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
“那案子调查得怎么样了?”
“毫无头绪。”林瑞哲叹了口气,“不过如果这两件事有关联的话,那么线索也许就有了。”
“什么意思?”
“过来,我方才看到了一样东西。”林瑞哲拉着易洛迦走到血泊边,原来他刚才出神并不是在怀伤,而是在察看现场,林瑞哲指着地上血泊旁边的另外一小片血迹,说:“你看这是什么?”
易洛迦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的。”
林瑞哲说:“你再往这边走走,从这个角度去看,你看地上有什么。”
易洛迦顺着他指着的角度望过去,微微一怔――
那是用血歪歪扭扭写出的一个“斤”字。
“是他死前留下的?”易洛迦轻声问。
“应该是,而且是和凶手有关的。”林瑞哲思忖道,“斤……洛迦兄友,你说这听着能让人想到什么?”
易洛迦严肃地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卖猪肉的。”
林瑞哲:“……”
“别这副表情啊。我从来猜不透这些的。”易洛迦苦笑道,“不如你去找刑法署司的齐司史聊一聊罢,他擅长这个。”
“说的也是。”林瑞哲叹息道,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说道,“对了,后天是昭郡主的成人日,她要从她父亲的封地赶来,接受我王的赐福。我王吩咐了,需要从你这里借一个奴隶,专门去伺候昭君主。”
易洛迦的眼神不易觉察地冷了几寸,但他还是虚掩着温和的微笑,淡淡问出那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敢问王上要借谁?”
林瑞哲沉默片刻,说:“……太子苏越。”
10
10、负伤
昭郡主,在易北出了名的刁钻刻薄。她是昭侯唯一的女儿,由于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当明珠呵护,她看不得别人有任何地方超过她,嫉妒心理相当强。
她的残暴,让王城里见过她的宫人们至今还谈之色变――
据说,在昭郡主十五岁的时候,曾经跟随昭侯来王城参加晚宴,那时候的昭郡主少女初长,窈窕青春,配上锦衫缎履,珠玑步摇,当真娉婷玉立,轻盈可人。
白璧微瑕之处,就是昭郡主的脚长得不好看,大足,脚型生硬,略显平足。
当时伺候昭郡主沐浴的宫女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由于浴池周围的地面都是白玉砌成的,打上水雾之后就会特别滑,所以易北王宫渐渐形成了习惯,那就是宫女一般都要赤脚在旁侍奉。
可就是这一裸足的举动,害惨了那位年轻宫女。
昭郡主生性多疑,她不熟悉宫中的习惯,还以为宫女裸足是在故意讥讽自己的脚难看,她盛怒之下,竟然用刀生生剁下了宫女的双足,然后提着那血肉模糊的断脚,丢给了御膳房让他们炖熟,逼迫那个宫女自己吃下去,连骨头都不许吐。
回到平西爵府,易洛迦担忧地望着苏越:“我王让你去侍奉昭郡主,显然是还想为难折磨你,你要记得,在宴席上,不论昭郡主说什么,你都不能违背,否则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苏越冷笑道:“看来易北王真是黔驴技穷了,竟然派一个女人来折磨我。”
“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该处处小心,说话要有分寸,懂规矩。”
苏越望了易洛迦一眼,讥讽地说:“真遗憾,我规矩不懂,分寸不会,全仗平西爵提点了。”
易洛迦微微锁眉:“苏越,你不要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苏越嗤之以鼻。
昭郡主入宫的日子很快便来临了,易北有个习俗,但凡王室宗亲,成年时必须从封地赶往王城接受易北王的赐福。
易洛迦坐在驰往王城的华贵马车上,眼神迷朦地望着窗外街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过了一会儿,他对苏越说:“我二十岁那年,是先王为我赐的福,我穿着比我自己还重的华贵衣服,收了整整六千件赐福礼,我母亲必须腾出十间厢房来摆放那些东西……”
顿了顿,他微微笑了起来,水色的唇很温和地勾起:“……转眼就是十五年过去了,日子过得真快,是不是?”
“我似乎听到了一个老男人的忧愁叹息。”苏越冷冷道。
易洛迦无奈地笑了起来,苏越拿眼角瞟他,嘴上虽然不客气,但是苏越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的确非常年轻。
易洛迦的身上有一种精明狡猾的气质,但同时优雅和理性又凝成了他温和的风度,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惊人的能力,能把属于野性的危险与高贵典雅完美无瑕地结合在一起。
而在遇到他之前,苏越是从来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这种无比矛盾的灵魂的。
马车进了王宫,在北昭殿外缓缓停下,易洛迦下了马车,立刻就有侍从来接待他,而满脸褶子的总管也已经阴着脸,等了苏越许久了,当他看到苏越竟然是和平西爵同辇而来的时候,他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那表情开始松垮,最后被狐疑和鄙夷代替。
“那么,你跟总管先去吧,他会教你该怎样侍奉郡主的,我们在大殿见。”易洛迦说。
苏越简短地点了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当然知道总管想到了什么,不,除了总管,还有那些侍卫,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出卖了他们的心思――
这帮愚蠢的混蛋,看什么看,他不是平西爵养的性胬,至少目前还不是。
按总管的说法,他苏越过于下贱,是没有资格在郡主接受赐福施泽的时候从旁侍奉的。总管满口易北腔调,他一脸崇敬地说:“我王是最尊贵的神子,你不能出现在赐福典礼上,因为你的污秽会亵浊我王圣明高洁的光芒。”
苏越咬着牙,他必须用他一辈子的耐心,来克制住自己想狠狠翻一个白眼的冲动。他很佩服自己竟然能拾掇起一张不算太糟糕的笑脸,尽量用他认为很客气的语气问:“那么,我该什么时候进去侍奉你们的昭郡主呢?”
总管说:“你可以在宴会开始,宫女传菜的时候,跟着那些鸡鸭鱼肉一起进去,因为你和它们一样,都充满了浊气。”
苏越微笑着想,如果这是在商国,在一年前的商国,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也许他会亲手拿着针线,一针一线地将他的上下嘴皮子给缝起来的吧?
可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苏越真正的噩梦是昭郡主。
在北昭殿外候了很久,直到夕阳淌血,云霞浮红的时候,苏越才被允许进殿,他不得不说北昭殿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建筑,它可以在保持整体不变的情况下,在室内进行最大程度的调整。
上一次进来,还是水晶枝灯,金粉舞池,八百宴桌,此时却完全变了模样,舞池和枝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蓄了清泉的赐福浅池,另有两排长的望不到头的百灵鸟坐地长烛台,燃着幽暗的烛火,将殿内的格局烘托得神秘而肃穆。
苏越环视了一圈,最先看到的是林瑞哲,他抱着刀,一个人很冷淡地立在柱子边,站得笔挺简直像一尊雕塑。
看到他,苏越心里就有些窒闷,就好像整个人又被丢进了那片猩红铺张的红枫海里,除了苦涩和孤独什么都没有。
他匆匆转开了视线,宫女们已经在挨桌传菜了,不知是不是成人宴比较严肃,那些贵族不像上次那样随意而喧嚣,而是个个都很安静,举止得体。当然,最得体优雅的那个人,永远毫无疑问的是那个淡金头发的爵爷。
在大陆军任职的人,出席宴会的礼仪都是必须要着军装,比如林瑞哲就穿着修身的黑色军服,边沿带有金黄色滚边,但是易洛迦与他好像分属于两个部,易洛迦的军服整体是白色的,而且是那种宽大的排扣防风衣,胸前交错的有精致细碎的金色细链子,链子上饰有星芒和流苏。
易洛迦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苏越的目光,他端着酒杯向他微微一笑,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看上去很像:“忍耐。”
忍耐?
他还用得着易洛迦来教他忍耐?
苏越不想再理睬这个可笑的金头发蠢货,现在他看到了宴会的中心――那个披金戴银,正在接受祝酒的美丽女子,易北国臭名昭著的昭郡主。他按照总管之前交待过的,朝她走了过去,弯下腰,用他不习惯的易北礼节,亲吻她的裙裾。
“我尊敬的郡主,允我以膜拜月神的纯净心灵,膜拜您的荣光。”苏越照本宣科地干巴巴背诵,心里仍不住冷笑,反正他从不信神,更不信易北人才会膜拜的月神,他继续道,“愿仁慈的月神福佑您体态安康,谨以――”
“你就是苏越?”看来对这一串冗长拗口的托辞厌倦的远不止他一个,那位昭郡主打断了他,她显然对他更感兴趣,“那个烧死易萧娜的商国太子?”
“是。”
“抬起头来我看看。”
苏越抬头,对上了一双绿色的杏仁眼。昭郡主果然国色天香,两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儿,苏越没有移开视线,自然昭郡主也没有。
“……我讨厌你。”过了很久,昭郡主眯着眼睛,轻声说,拍了拍苏越的脸颊,“我讨厌俊俏的狗奴才,你知道吗?下贱的人,就该有下贱的长相,你的脸,应该和你辉煌荣华的过去一起毁掉。”
她俯□来,嘴唇凑在他耳边,咯咯笑了起来:“……太子殿下,我帮你毁掉它,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似极轻软的猫叫,只有苏越听见了。
这之后的宴会上,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昭郡主在刻意为难苏越,她一会儿故意打翻茶杯,一会儿把切肉的刀子往苏越脚背上掷,一会儿要求苏越去拿盐,等盐拿来了却又无理取闹地说自己明明要的是砂糖。
傻子都能感觉到她的挑衅,苏越知道没有人会来阻止她,这是易北王想要看到的场面,他知道那个人正坐在王座上饶有兴趣地远远望着,可他不想回头,他不愿意看到易北王那张餍足的笑脸。
“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昭郡主的鼻尖凑在碗前,她眯起眼睛盯着汤,说,“真有意思,好像是一根头发?我记得这是木瓜仔排汤吧?没有人告诉过我佐料里会掺进一根愚蠢的黑色头发。是你丢进去的吗?”
在场的人拥有黑头发的只有林瑞哲和苏越,可是昭郡主汤碗里的头发是淡棕色的,和她自己的发色一样。
苏越微笑道:“郡主,这根头发是棕色的。”
“我说是黑色的就事黑色的。”昭郡主危险地望着他,然后她把头发用汤勺舀起来,举给周围的人看,盛气凌人的样子,“你们看,这是什么颜色的?”
一干人维维诺诺:“黑色的,当然是黑色的……”
“……”苏越闭了闭眼睛,然后道,“抱歉,是我看错了,我帮您换一盘好吗?”
“你不用带着怨气去做。”昭郡主微笑道,“我冤枉你了吗?前太子殿下?”
她故意把前这个字咬得很重。
“当然没有。”
只是你和你的狗腿子都瞎了狗眼而已。
苏越俯身去端汤碗的时候,昭郡主突然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切熟肉用的那种银亮的刀子,然后她用了相当拙劣的掩饰动作,将刀刃反转过去,苏越只觉得光亮一闪,他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劲,正想后退的时候,刀子已经刺到了他的左颊上。
“哎呀,真是的,我正要去叉那边那块熏鱼,你怎么就这么不长眼睛,自己凑过来了?”昭郡主尖声叫道。
苏越紧抿着嘴唇,他的眼神幽暗得像是草丛里冷冷滑弋过的蛇,刀子不是很锋利,但是昭郡主用的力道非常大,刀尖已经没入,他的左颊被刺破了,毒辣辣的疼痛迅速像野火般蔓延开来。
昭郡主拔出刀子,苏越看到刀尖上一层猩红色的血液,他能感觉到有新鲜而且腥涩的液体顺着面颊的弧度淌下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掌中鲜红扎眼。
苏越抬起头来,望着她,昭郡主从相反的方向也望着他。
“你不打算去给我换一把刀子吗?”她说,“这把脏了,不能用了。”
她把刀子扔到了地上。
苏越站在原处,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上的刀子,没有动,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拢在他们周围,他们都想看这个蛮不讲理的郡主是怎样修理这个心狠手辣的前太子殿下的。
“你聋了吗?”昭郡主大声问。
“……你知道,在易萧娜公主死之前,我对她做了什么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眼底的色彩捉摸不定,“让我来告诉你罢,昭郡主,我派人在她的身上刻字,用小刀,一笔一画地刻字,从脖颈,一直到脚底心,她哭闹得不停,可是我听着那些惨叫,就觉得好开心……我没日没夜地折磨她,在那些字迹上抹蜂蜜水,然后放蚂蚁,那些蚂蚁啊……黑压压的一片围成了字形……呵呵,别提有多美了。”
他露出了近乎变态的笑容,然后他抬起脸,面前的昭郡主被他突如其来的诡异气势震慑得后退了一步。
苏越用修长的指尖抹过自己伤口,沾了鲜血,然后轻舔过去,笑容突然像恶鬼似的拧紧:“直接拿刀子刺,昭郡主,你真愚蠢得近乎可悲。让我来教你,怎样才能折磨到别人,好不好?”
易洛迦之前让他千万要忍耐的嘱咐已经被他毫不留恋地抛弃,苏越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将手中的瓷碗狠狠击碎在桌角,他一把揪过完全吓傻了的昭郡主的领口,将她扯近自己,然后他用锋利的碎瓷片一下子扎进了她的左耳中。
鲜血四溅。
“啊啊!!!”
昭郡主发出了撕心裂肺地惨叫。她疯狂地捶打着苏越的胸膛,可苏越只是一脸漠然,颊边的血红犹如死囚的妆纹。
百闻不如一见,那些听说过苏越残忍的甲士直到今天才亲眼目睹了他嗜血暴虐的场面,他的手上尽是昭郡主的血,昭郡主的耳朵几乎被他整个刺穿,可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指也丝毫没有颤抖。
苏越卡着昭郡主的咽喉,侍卫都僵愣在原处,一动不敢动,不知该怎样上前阻拦。
“这一下,是替那根黑色的头发。”苏越冷冷道,再次举起了手里血淋淋的碎瓷,“接下来,是替我脸上正在淌血的那道疤!”
昭郡主色厉内荏,此刻已经哭得哽咽不清,腿脚软如筛糠,竟是站也站不稳了。苏越却是毫无怜悯,也不怕事后自己会被易北王千刀万剐,另一次攻击就要扬手落下。
昭郡主尖叫起来,可就在苏越手上的碎瓷将再次刺伤她的时候,苏越突然顿住了。
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剑十平八稳地抵在了他的后背中心,锋利的剑尖已经戳破了他的衣衫,他能感觉到冰冷的铁器就在他的后面,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轻颤。
“……放开她。”林瑞哲的声音从苏越身后传了过来,他的脸色铁青,每念一个字都像要把牙给碾碎般用力,“否则我就用你对付公主的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越没有动。
“放开她!立刻!!”林瑞哲提高了嗓音,雄狮般地咆哮。
苏越垂下眼帘,嘴角是一丝淡然而自嘲的笑意,然后“叮”的一声,他扔掉了手中的碎瓷,像抛开垃圾似的推开啜泣不已的昭郡主。
他回过身,沿着雪亮的剑身笔直看向林瑞哲
10、负伤
,那人冰冰凉凉的剑就抵在他的胸口,温度和他的心一般透冷。
“林将军,就算我放开了她,你也不会放过我的。”他状似平静地问他,眉头却微微蹙起,不自然地苦涩。
苏越总是能说出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真相。或许说他从来都不会欺骗自己,去相信一些冠冕堂皇的假话。
他当然知道,即使他放开昭郡主,林瑞哲也不会轻饶他,因为他刚才关于易萧娜的那番话,一定激怒了林瑞哲。
所以当林瑞哲手中的剑刺进他的胸腔时,他竟然感到一丝可悲的得意,他抬起手,握住剑身,鲜血汩汩淌了下来,一抹微笑在他唇角融化。
苏越有些开心,这么多年了,原来他的心脏还是在的,剑刺进来,还会痛。
“林瑞哲……你这个骗子……”
他喃喃,然后世界开始颠簸摇曳,他觉得自己在一艘孤零零的船上,船行驶在枫叶织成的红色海洋里。
他在一片猩红中向后倒去,直到有双温暖的手臂接纳了他。
苏越闭上眼睛之前,恍惚看到了一抹耀眼的金色。
11
11、暗潮
大殿内一时死寂,只听见昭郡主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林瑞哲站在原处,仍然保持着刺向苏越时的姿势,他黑色的瞳仁往下凝视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易洛迦半跪在地上,他怀里抱着那个商国的前太子,那一剑林瑞哲没有含糊,苏越受了很重的伤,大片瑰红的鲜血洇红了他的胸襟,易洛迦怕他的伤口再次迸裂,不敢摇动他,只是轻轻唤他的名字:“苏越?”
没有人应他。
易洛迦凝望着怀里的人,脸色阴霾得可怕。
林瑞哲道:“……平西爵,你这是……”
易洛迦没有理林瑞哲,他低着头,握紧了苏越的肩膀,声音里满是风雨的气息:
“骑兵部。”
林瑞哲后退一步,微微变了脸色,骑兵部是大陆军下的一个兵部,全兵部由易洛迦领率,他不知道易洛迦这个时候要找他们做什么。
可是他还来不及思考完,宴会中那些穿着白色军服的军官就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白茫茫的一片人,个个眼睛都望着易洛迦。
王座上的易北王稍稍动弹了一下,眯起了眼睛。
易洛迦抬头瞥了那些军官一眼,说:“出来两个,其余坐下。”
两个军官来到易洛迦身边,其他人又像刚才站起来那样,齐刷刷地坐了下去,动作之齐,仿佛此时此刻正置身沙场,如临大敌,而不是在北昭殿,在宴会中,在王上的注视下。
易洛迦抱着苏越,说道:“……他伤口太深,麻烦你们把他抬到马车上,我稍后就来。”
目送着两个军官下去,易洛迦转过头,重新面对林瑞哲,林瑞哲的剑尖触上他白色军装的胸襟,上面还染着苏越的血,易洛迦轻声道:“怎么,你准备也刺我一下吗?”
“……”林瑞哲终于回过神来,垂下了长剑。然后他望着易洛迦,说,“你该记得,他是个奴隶。”
“我当然记得。”易洛迦的脸庞突然变得很冷,“可你也该记得,他如今是平西爵的人。”
“是你的人,你便由着他胡来?!”林瑞哲怒道,“我当初答应放过他是因为你跟我的约定,看来你把那个约定忘的一干二净了,是不是?”
“我没有忘。”易洛迦危险地眯起眼睛,轻声道,“林将军……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忘了,我们是有话在先的,谁也没强迫谁。”
他说完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要跟着苏越一起离开,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传来近乎扭曲的怒吼:“易洛迦!你给我站住!你看看我的女儿!!!你看我的女儿!!”
易洛迦转身,怒吼的人是披金戴银,有些发福的昭侯。易洛迦的眼里闪过一丝歉意,但是那丝歉意很快便随着昭侯向他摔砸来的一只茶杯彻底粉碎了。
昭侯夫人扶着她的宝贝女儿,痛哭流涕:“王上……王上你要替我们做主啊,王上……”
易洛迦冷眼看着,心道,真有意思,王上的亲妹妹被杀了,也没见他为他的亲妹妹报仇,一个昭郡主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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