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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故事

    程练在彻底昏迷前,她听见了那声嘶力竭的呼唤。
    蔼蔼。
    多少年了,这存在在记忆深处的称呼让她魂牵梦萦过、辗转反侧过,只要闭上眼,他的模样就慢慢浮现在眼前。
    人这一生总是在向往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夏天的时候想看雪,冬天的时候贪恋冰淇淋的甜。
    白天想要星星,夜晚期盼太阳。
    他在身旁的时候总是想着以后,他消失之后却日日盼着再回到过去。
    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春天,兰霆带她到游乐园去玩,两个人一起坐着摩天轮一点一点靠近天空。
    那个时候的兰霭突发奇想地问:“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变作什么?”
    兰凝光知道,面对女儿没头没脑兴致上来的提问一定要回答,不然她会一直缠着,哪怕耗费一整天的时光也在所不惜。
    “没想好,”只是兰霆这次确实没什么想法,看着女儿明朗的脸庞,他笑了笑:“那你呢?”
    兰霭也笑得灿烂,好像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永远会没有缘由的开心着那样,“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一只鸟儿。”
    “为什么?”
    “做只鸟难道不好么,离天空那么近,还能有翅膀。”
    “好啊,那就做只鸟儿。”他一边笑一边把她抱进怀里面,窗外是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湛蓝的天空。
    “那我下辈子就长成一棵大树吧。”他说,“下辈子你做只鸟儿,要记得落在我肩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兰霭觉得自己别说是翅膀,就连步伐都格外沉重了许多。
    她又梦到了很多,还有当年的诀别。
    兰霆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周围都是倒下的人,兰霭的双手几乎被磨烂了,鲜血淋漓。他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身上找到了钥匙,然后打开锁,把她从铁笼子里抱了出来。
    这是他最温柔的一次。
    兰霭却不停发抖,眼里全都是惧怕和崩溃。兰霆摸着她的侧脸,低声道:“没事了,乖。”
    没事了?怎么会没事。
    兰霆用衣服裹住她的伤口,她却含着泪水,反过来用衣服擦拭他手上、脸上的鲜血。
    属于别人的鲜血。
    “走…走吧,我们走吧?”兰霭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庞,哀求他道。
    “去哪?”他温柔地问,眼里是眷念和不舍。
    还有决绝。
    兰霭突然就崩溃了,嚎啕大哭着:“走啊!你说要带我去泰国重新开始!你说的啊!”
    兰霆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不,不会的……”她疯狂挣扎着起来,拖住他的手想往外面走:“没有人知道……还没有人知道……我们现在就走,没关系的……”
    “你想和我东躲西藏一辈子吗?”他声音嘶哑,满是心疼:“不行的蔼蔼,我做不到让我心爱的小姑娘一辈子活得不见光。”
    兰霭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目眦欲裂地看他,仿佛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她的头脑越发不清晰,最后哭喊道:“那你要抛弃我吗?你不要我了吗?”
    “蔼蔼。”他捧起她的脸,第一次主动吻了她的唇,就在这弥漫着血气和悔恨的空间里,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你从小不爱动,但我知道那是你故意的,你觉得只要你怠惰一些,我就会舍不得放下你一个人。我知道你不是什么都不喜欢做,你是怕你表露出对那些东西的向往,会让我花钱,傻瓜……要不是给你用,我赚那么多钱做什么?以后……以后无论如何,不要再委屈了自己。我没什么本事,读书不行,做生意不行,只有给别人出苦力,但我的蔼蔼不同,你那么聪明,以后好好的考一个大学,然后找一份好工作,过优渥的生活……懂吗?”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兰霭死死咬住嘴唇,不久就有鲜艳的血珠冒出来,被兰霆用拇指轻轻抚开。她颤抖着:“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才不要过得好!”
    兰霆皱眉:“蔼蔼。”
    “兰霆,你是不是怕有人会追究这个责任……那这样好不好?”兰霭眼里出现了一缕希望,她恳求道:“我……我去坐牢吧,我们和警察说是我杀的人,我还没有成年,关不了多久我就……”
    啪的一声,兰霭的脸被打向了另一边。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动手打她。
    “兰霭,这种念头你不许有,这辈子都不许。”他的眉眼像是结冰了,极其愤怒的说着。
    兰霭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往日里如玉的脸庞有清晰的指印,很快肿了起来。他又心疼,又无奈:“……蔼蔼,爸爸要走了。”
    “你说……要和我在一起……”她气若游丝地说着,濒临绝望:“你说我们会有未来……你说的……你要走?那我们的未来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你怎么办?”
    兰霆再次拥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从今天开始,你要努力生活,努力学习,努力……把我忘记。以后找个更爱你的人,”他轻笑道:“男人女人都可以,只要对你好就行。但前提是,你要先学会最爱你自己。”说罢,他在她后脖颈上一捏,兰霭便什么也来不及说就昏迷了过去。
    兰霆抱着女儿的身体久久不舍的放开。过了不知多久,他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再见了,我的蔼蔼。”
    兰霭从梦里醒来,眼角滑落一滴泪。
    痴痴地看着医院的天花板,直到有人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哟,我真赶巧,刚来这坐着没有叁分钟你就醒了,真给我面子。”
    她转头,见是周莫言那张风流倜傥的脸,然后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什么意思,给我睁开!”周莫言真是生气,但又无可奈何:“等着,我去叫医生给你看看,别留下什么毛病。”
    “……”程练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一贯不怎么好闻,但又实在是习以为常,甚至有种莫名安定的感觉。
    她在心里回味那些再次复苏的记忆,觉得心脏像针扎一样痛。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的是太过漫长了。长到肯用大把的时间挥霍,然后才在很后的后来懂得道理。
    这世上所有的都是有定数的。几个小时的白天之后就会变成黑夜,再珍贵的花开上几天也会枯萎,一张嘴巴讲了太多情话也难免有一天会变得缄默。
    很久以前的兰霆,真的有着很坏的脾气,总是因为一些小事无缘无故地和别人发脾气,时间久了她总是忍不住要去劝劝他。
    可那些时候兰霆却总是理直气壮地和她说,我现在把坏脾气都用完了,就可以只把好脾气留给你了。
    后来她试着去相信那些以前的自己不屑于直面的道理。
    相信雨过天晴,相信柳暗花明,相信苦尽甘来。
    这些热切又侥幸的信念会不会再把他带回她身旁呢。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其实她在等。
    “还好,医生说你在慢慢恢复。不过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是让你来医院没错,可那是让你来看别人,没让你自己住进来。”周莫言和善的笑了笑,尽管嘴巴实在是坏极了,“怎么不说话,平常不是很能说?”
    “聆听您的教诲,不敢说话。”程练闷声道。
    周莫言哼了一声,“你得了。”他整理了一下袖口站起来:“公司还有的忙,这几天我们轮流来看你也是够呛。”
    程练落寞地说:“……抱歉,我又让你们担心了。”
    “知道就好,”周莫言轻笑:“那就不要再受伤。”接着又正色道:“我不得不提醒你,不要把弱点暴露得太彻底,让别人有可乘之机,高奚不在,没人能打包票你一定没事,你得警醒着些。”
    程练动了动嘴皮,踌躇道:“嫂子她去哪了?她最近身体一向不大好,这样没问题吗?”
    周莫言无奈:“让你担心你自己,转眼就忘了?你放心吧,你师哥陪着她呢,港城……出了些事,他们被紧急调过去了。”虽然那边的情况简直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但他还是选择先瞒住程练,不让她过多的忧心。
    “对了,打伤你的人你也不用管,他被抓了,他后面的人或事我们也一手抄底,戚总让我转告你,”周莫言勾了勾唇角,不羁又风流:“动你,怕是不知道你的后台有多硬。你安心养病,只要戚氏一天不倒,你就甭操这个心。”
    ***
    兰霆知道兰霭醒了,但他一直没去看她,在她醒后叶深明第一时间来了一次,他们似乎聊了很长时间,叶深明出来后眼睛有些红,他却看着兰霆笑了笑:“兰先生,我以后不会再见她了,案子也结了,恐怕我们也不会再见面。您多保重。”
    兰霆只是点点头,没问他程练说了什么。
    缘聚缘散终有时。
    姜月羽每天都来,带很多好吃的。他就在病房门口,还能听见程练一边抱怨菜太好吃,她要长胖了,一边又全都吃光光。
    兰霆克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上次那个在酒店出现的男人也来了,兰霆刚皱眉,他就从善如流地说道:“兰先生不必挂怀,我是程大影后的配件龙套,专门陪她演戏的那种。”似乎是确认了兰霆不会一拳捶死他后咳了两声,笑道:“这是我的名片,兰先生有任何事可以联系我,只是不能让程练知道。”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以前也没有做过同样的事,但周莫言就是有一种……诡异到可恶的似曾相识感。
    算了,他耸耸肩,谁让他是金牌助理,处理一下这些事也是不在话下的了。
    周莫言后又有两个女人也来看过兰霭。
    其中一个兰霆认得。
    “老师,很久不见了。”
    戚桐温婉地笑了笑,目光沉静如深海:“这么多年,老师的容貌倒是没怎么改变。”
    “你倒是变了不少。”
    当年戚桐的外婆还在世,又和兰家有点渊源,便拜托了兰霆教戚桐一些拳脚功夫,以求自保。
    两人走到可吸烟区,打火机一碰便开始沉默地吸起烟来。
    一支烟吸完,戚桐才幽幽开口:“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次见到老师,我才惊觉我也到这个年纪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的选择会越来越趋向于更为简单的东西。
    毕竟精力和感情都是有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见底。
    戚桐已经不想与任何复杂的事物纠缠了,不想再付出时间与精力来与身边的一切形成和解。
    她只想简简单单地生活。
    快乐是很难的事,妥协却很简单。
    “你不用叫我老师,我只教了你半年,受之有愧。”
    戚桐笑了笑,优雅又成熟:“一日为师嘛。何况老师只教我半年,我却捡回一条命。”
    兰霆没有问这其中的曲折,眼前的女人和二十年前那个少女已经大相径庭,她的眼睛如海般深邃,让人看不透也害怕去深究。那就停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就好了。
    “程练……兰霭她终究不同,”戚桐道:“我们都希望她过得好,所以……”她直视他的双眼,如同看穿一切:“老师想过没有,自己是救赎呢,还是深渊呢?”
    兰霆心一沉:“什么意思?”
    戚桐不答,等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就去了程练的病房看她。
    兰霆在她身后道:“谢谢你当年帮我找律师。”
    不然以对方的势力,他绝不可能只判了十五年。
    戚桐只是无所谓地挥挥手。
    另一个来看望她的女人据说是个德籍华裔,名字叫……Helga?长得很甜美,眼睛却冷的像把刀似的。
    兰霆想,为什么女儿的朋友都这么琢磨不透。
    再后来那天的小姑娘也来了,而且是常来。他才知道这小姑娘嘴里的姑姑就是兰霭。
    唔……她认了小姑娘的爸爸当哥哥啊?
    兰霆觉得,兰霭真的离他很远很远,他不认识她的朋友,不了解她的工作,她身边没有一件事是他帮得上忙的。
    很挫败,也很现实。
    ***
    程练也知道他一直就在门外坐着,但对于她而言好像一把临在脖子上的刀,一直不落下来,让人深感无奈和恐惧。
    还不如一了百了。
    于是每一个拉开房间门的人,她都紧张地看向他们。
    基本上得到的都是一个戏谑的笑容。
    以江念为最。
    她恶劣程度也就比雨霖铃低了那么一丢丢,还总说自己是大好青年。
    “他就在门口要不要……”
    “不要。”
    “我是说要不要让保安请他走。”
    程练对她干瞪眼,江念一贯不怎么爱笑的人都忍不住了。
    “蔼蔼,逗你真的特别有意思,我逐渐理解了雨霖铃。”
    “不要和变态共情,会变得不幸。”程练哼哼道。
    “你这么说,真让我伤心。”江念无辜地举起手机,里面赫然就是那绝色脸庞,魔鬼心肠的女人雨霖铃。
    程练吓得头发都炸了,差点摔到床下。
    江念无辜笑道:“她担心你呢,所以我就给她打给电话报平安。”
    程练在心里呐喊,她担心她什么?担心她还没死吗?
    “可惜我在港城暂时回不来,不然一定亲自来探望我们蔼蔼。”雨霖铃好整以暇道,只是眼里的恶意都要蔓出屏幕了。
    程练颤抖着手,把视频电话挂掉了。
    阿弥陀佛,希望她能从雨霖铃的手里活下来,阿门。
    江念玩够了,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好了好了,我要走了。还会再来看你的。”
    “……也可以不用。”
    江念当做没听见,从包里拿出请帖递给她,“叁个月后,没死一定要来哦。”她恳切道。
    “……”程练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江念出去后看着兰霆,露出一个笑容,也将请帖给了他一份。
    “Das e  Gefühl  ist,  wenn  man  nibsp; weiss,  ob  man  ; oder  aufgeben  soll.”
    兰霆接过请帖,虽然听不懂她在叭叭什么,但他想估计是客套话之类的。
    “谢谢,我有时间一定来。”兰霆一本正经道。
    江念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离开了。
    戚桐来看程练,是让程练最害怕的。
    ……也不是害怕,就是……仿佛在面对小学班主任。
    “我会吃了你?”
    戚桐笑得越和蔼,程练就越惶恐。
    “抱歉桐姐,我又让你们担心了……”
    “命是自己的,你要糟践是你的事。”戚桐淡声道。
    程练悻悻的,不敢在她面前狡辩。
    可她也不会承认,有一瞬间真的想着死在那个凶手手里也无所谓。
    戚桐慢慢叹了一下,转述了和兰霆的话给她听,“别怪我多事。”
    程练认真思考着,问她:“桐姐……您说的简简单单的生活就是指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把商战对手按在地上摩擦,抽烟酗酒,一言不合就抄人老底吗?”
    真是好简单的生活。
    戚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程练立马缩脖子,弱弱地说:“我是病人……”
    “牙尖嘴利的病人?”戚桐无奈地笑了。然后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蔼蔼,我们陪不了你一生,奚奚和你师哥……”“他们是不是出事了?”程练的心提了起来,其实这几次他们来看他,都闭口不提港城的事,她心里就有些不安。
    戚桐没有和她多说,只道:“我们都有我们需要做的事。”
    程练红了眼睛,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蔼蔼,好好活下去,不要让它……吞噬了你。”
    “姑姑你在哭吗?”小姑娘软软的声音在她耳畔,程练睁开眼,看见齐乐均可爱的小脸,眼里有些担忧。
    “乐均。”程练张开手抱住她,真心地笑了笑:“我的小乐均怎么来啦?”
    “想姑姑。”乐均软软甜甜地说着,搂紧了程练的腰肢,“姑姑,我爸爸妈妈出去了,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程练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乐均笑了笑,“其实我都懂,我也明白很多事,人都力所不能及。”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从眼眶中溢出来:“妈妈说让我以后要最爱自己,然后再去爱别的人,可是姑姑,我最爱的是爸爸妈妈,我做不到最爱自己怎么办?”
    “乐均……”程练红了眼,可她无法告诉这个小姑娘应该有的答案。当年有人和她说过相同的话,可她也没能做到最爱自己。
    “姑姑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到头来,她还要靠小姑娘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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